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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惑人心之道》第十六章 白首之心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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褪去春天嫩意的樟州比前几日更加明媚了,这一天,谢吴氏走到关门好几日的谢氏裁缝铺门口,抖抖索索的开了门,还没来得及进去,就被两个丫头拦住了。谢吴氏听着她们叽叽喳喳的年轻嗓子,左一句“我家姑娘今天一定要见到您老人家,”又一句“可不是,这都入夏了,我家姑娘也说没衣裳可穿了。”

实在拗不过,谢吴氏就跟着两个丫头来到了悦椿楼,她打开店里带出来的小包袱,露出一卷素尺、一团各色布料样片和一张纸,悦椿楼的姑娘们已经一拥而上,整个大堂跟煮开的沸水一样热闹。

无生两人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谢吴氏笑容满面的量尺寸、配布料,挨着一个一个记到本子上,有条不紊的样子,只是面上有遮不住的憔悴。

苏守言走到无生身后,对着她微微笑道:“我看姑娘十分忙碌,想着还是略尽薄力,希望姑娘不要介意。”无生点点头,知道他着急,并未说什么。

她心里有些担心,不知道是否该告诉他自己刚刚得到的消息,尤其是萍儿害了谢敏这件事情,她总有一种说不出口的感觉。苏守言从不掩饰自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好人,但无生觉得,他一定希望自己的妹妹还保有世家贵族的品格,若知道萍儿手上染了血,只怕心里不会好过。

不到一个时辰,心满意足的姑娘们交好订金,各自睡去了。老鸨却笑眯眯的走上去,亲热的拖着谢吴氏的手,将她引到一个包间,送上一杯茶嘱咐她歇会再走。

谢吴氏确实累坏了,她笑呵呵的接过,一口一口喝了起来,老鸨说着去拿点心,让她等会,谢吴氏便喝完手里的茶,等了一会,她心里牵挂着事情,有些着急,一起身却突然一歪,失去了意识。

苏守言领着无生二人走进来,做了个“请”的动作,就坐在一旁准备观望了,无生看着他,不明白他此举何意,苏守言点点头:“我只是猜测姑娘有办法从这个老婆子身上查到线索。”

无生一时无语,这人果然任性惯了,也不问一声就把人放倒,也不怕自己只会严刑逼供吗……?

鳞生站在无生旁边,见无生有些烦恼,就想走上前去弄醒谢吴氏,无生抬手拦住他,叹了口气说道:“晕过去也行,还是我来吧。”她走到老人身侧,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根针,小心的从老人眉间刺进去,老人仿若没有察觉,依然沉睡着。

细细的银针慢慢闪出一丝金色,无生小心翼翼的将针慢慢取了出来,针头带出一根极细的丝线,也带着淡淡的金色。她退后两步,那丝线却并未垂到地上,而是仿佛迎着微风在空中慢慢晃成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随着轮廓渐渐完整,老太太的影子一点点清晰起来。

“这是她的灵魂,灵魂不会说谎。”无生轻轻说道,她看了看苏守言说道:“但我们要快,这样的做法于她有损”,苏守言点点头玩笑道:“我会给她准备补品的。”

无生撇撇嘴,她冲老太太的灵魂轻轻喊到:“谢吴氏,谢吴氏!”

老人有些愣愣,随即仿佛听到遥远的声音一般,带着疑惑点了点头,无生连忙问道:“你还记得莫府那位小姐吗?”

“莫小姐……”老太太无声的呢喃着,终于迷迷茫茫的点了点头,她没有说话,但随着她想起来,她的记忆便向画一样在身后铺开来,一片金光中,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慢慢显现在狭小的包间里。

那一天,老太太一个人张罗着铺子,突然听到有人进来。她回头看到一个着杏色短裙的丫鬟,小心的领着一个穿长袍的小姐走了进来。那丫鬟她是认识的,莫府的萍儿,这两年经常来买衣服,因为嘴甜性格好,老人心里颇喜爱她。萍儿此前拿了一件衣服过来,劳烦她帮忙把袖口领子的花样都翻新下,不过,这还没到取衣服的日子,怎么就来了?

老人在心里算着日子,却看到另一个姑娘将帽子取下,露出一张明媚微笑的脸,冲她微微点了点头,老人见她仪表不凡,急忙上前不敢怠慢。

“阿婆啊,这是我家小姐。”果然,萍儿已经笑着说道,跟着她的介绍,莫府小姐福了福身子,老太太急忙伸手阻止:“不敢当不敢当,不知小姐特地过来,可是有要紧事啊?”

莫府小姐点了点头,萍儿便开口继续说道:“阿婆啊,之前那件衣服是我家小姐及笄要穿的,所以想先来看看补得怎么样了。”

“好呀好呀,”谢吴氏笑呵呵的应着,莫府小姐又补充道:“打扰您老人家了,樟州只有您老人家会那样的刺花手艺,我不该叨扰,只是那件衣服是亡母当年所穿的,事关长辈遗物,我还是有些担心。”

“小姐孝心可鉴……”谢吴氏脸上露出慈爱的神色来,说道:“小姐放心,现在只是把旧的线换了,还未做改动呢,您随我来吧。”谢吴氏说着,引着莫府小姐往内院走去,穿过短短的过道拐进右侧的走廊,那里的工作间里端端正正的挂着改到一半的礼服,莫府小姐步伐轻巧,丫鬟和老太太也谨慎对待,三人走在地上,一点声音也未发出。

到了房间门口,老人推开门,就看到刺满金线花纹的靛蓝礼服因窗户和门对流的风,整个飞扬起来,眼看要扬起落到地上,礼服后却响起一声低呼,一双手臂同时从礼服后张开来,将礼服好好的抱住了。

房间里怎么有人?

三人呆立门口,老太太已经先一步跑了过来,挡住门口莫小姐的身影,紧张的问道:“你不是去拿货了吗?”

“还没……阿娘你别突然开门,这两天风很大……”

听到男子的声音,莫家小姐和丫鬟往后退了一步,丫鬟更是前进一步,将小姐挡了个严实。

那男子正是谢敏,他还未看到门口的人,一边整理着礼服继续说道:“我突然想着如果用金线半嵌,穿着是否会更好些,但是这样的话内侧要多缝一层衬,我试了好几个料子都不够软……”

“好了好了,”老太太急忙打断儿子,有些惶恐的将他抓出来往门外推搡出去,谢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些好奇的挣扎了下,这才看到门口的两个人,杏色短裙的姑娘瞪着大眼睛,挡着身后另一个长裙的同伴,看着他出门就谨慎的一步一步让了进来,她身后的那位则更加紧张,戴着帽子垂着头,一只手抓着同伴腰间的带子,谢敏在混乱中瞥到那个人的手背上,有一小块红色的印记,像一片振翅的蝶尾,脸上一热,埋头跑出去了。

老太太关上门便跪下来连声道歉,莫府小姐什么都没说,只是不敢再把帽子摘下来。萍儿有些意外的嗔道:“阿婆你怎么都不说一声?”

“实在万分抱歉,老身中午就让小儿出去取东西,不想他还在家里……”

萍儿撇撇嘴:“吓死了…”又回头给小姐张罗椅子,一边安慰道:“他没有看见小姐,咱们看完衣服就回去。”

“嗯…我没事。”莫小姐点了点头,让老太太赶紧起身。她走到衣架前,细致的查看起礼服来,亡母的遗物显然被仔细慎重的对待着,她的神色逐渐和缓了。只是看着看着,她突然意识到这件衣服是出自男子之手,不由得又有些脸红。

谢吴氏看出她的想法来,一时间也没法瞒过去,只好又跪下说道:“不瞒小姐,这几年老身眼睛不行了,很多细致活都是小儿做的,他的手艺也确实比老身好许多……”

一旁的萍儿听到便惊呼起来:“啊?那这几年的衣服,都是、是你儿子做的啊?”

老太太诺诺的应了声:“…小儿心疼老身,费眼睛的事情都抢着做了…”她小心的喵了喵莫家小姐,看到对方并没有生气,只是帽子下的半边脸,愈加红了。

这便是莫小姐和谢吴氏,更重要的是她与谢敏的第一次见面,整个过程慌乱又匆忙,与其他的无数个初遇一样,惊心动魄又乏善可陈。无生垂下眼睛,类似这样的开头,她已经看过无数次,“后来,他们如何了?”她问道,但她的心里早已经知道结果,之后的发展无非是团圆或破碎,只是可惜,她在这人间遇到的大多是破碎。

“你后来再见到莫小姐了吗?”

老人不安的灵魂笑了笑,她的记忆数度变换,从杨柳依依的春天到樟叶飘零的秋天,莫小姐的身影总是惊鸿一瞥,活泼的萍儿也总是紧随身侧。无生静静的看着,苏守言的眉头却越来越紧,他的右手拇指惯性的摩挲着食指的侧面,画出一个又一个的小圆。无生看着老人有些动荡的灵魂,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莫小姐是什么时候住到裁缝铺的?”

话音刚落,老人的灵魂突然重重的晃动起来,她的记忆也一同震荡开来,几乎要碎裂开——秋日的金阳被狂风所替代,明媚的午后变为浓重的夜色,老人的眉目间满是惧色,风从记忆里吹出来,带着风雪欲来的泠冽,老人在内堂里趴着睡了,眼泪却还在流着,她手里紧抓着新漆的牌位——谢敏的名字整整齐齐的写在上面,她仿佛还能在梦里听到那声柔柔的“阿娘”。

白发人送黑发人,世间最残忍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她睡着流泪,敲门声突然响了起来,若有似无又契而不舍。老人被惊醒了,她摩挲着牌位喃喃的唤着儿子的乳名,终于将敲门声听了个真切。

谢吴氏特别害怕,冬天的午夜,谁会敲响一个孤寡老人的房门…若是有歹人……她想着,若是有歹人,就将我也送到冥间吧!一个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她突然有了勇气,颤颤巍巍的起来,穿过内院荒凉的小院子,一路听着持续不断的敲门声向院子侧门走去。

天太冷了,老人哆哆嗦嗦的问了句:“谁啊?”大风吹过,她仿佛又听到那句“阿娘”,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原来是梦啊,她想着,是儿子托梦相见来了。

木门在寂静夜半的低哑声中打开来,一阵狂风从门口灌了进来,老人挡着风睁开眼睛,那一瞬间,她的心脏都要停下来。

冬夜寂静的黑暗中,莫家小姐一身血红的嫁衣,微笑着站在门口,她惨白的脸上是鲜红的唇,比嫁衣的红色还要浓。她的身旁直直站立的,是低垂着头、面目青白的谢敏。

老人张了张嘴,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嘶哑气声而不能言语。

巨大的惊恐笼罩在巨大的寂静夜色中。

苏守言的拇指停了下来,鳞生已经走到了无生旁边,一只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无生低着头,看着右手腕上的引石突然悬空升起,指向那身鲜红的嫁衣,拽得绳子笔直,勒得她的手腕生疼。

三人面色凝重,包间和老人的记忆一样,安静得要被冻了起来。

“呃……”趴着的老人仿佛陷入噩梦,发出痛苦的梦呓,她的灵魂抖动得更厉害起来,仿佛要被扯碎一般。无生见状就要收手,苏守言突然冲了过来,着急的问道:“萍儿现在在哪里?”

记忆的丝弦向着老人眉心急急收拢,老人的灵魂只来得及摇了摇头,便隐入到眉心的漩涡之中去了。

谢吴氏身体微动,马上就要醒过来,无生急忙扯着苏守言往外走去。

三人刚刚出门,老人就醒了,她看着桌上的空茶杯,有些责怪自己如此不经累,忙收拾好小包袱也走出来,老鸨恰好迎上去,递上一包点心留她再坐一会,谢吴氏脸色苍白,忙忙的致谢离开了,她没有发现,有一个身影不远不近的跟着她。

“就这么让她走了?”苏守言往日的散漫消失殆尽,面上冰冷一片。无生回敬道:“她并不知道萍儿的下落,况且你不是派人跟着她了么?”她看着苏守言的表情,又放缓了心情问道:“你确定萍儿是你妹妹?”

苏守言怅然地点点头:“她与娘亲长得很像。”

下一瞬间,他的眼中恢复了锐利:“看来所有的答案,都在裁缝铺里了,那个莫小姐,哼……姑娘若不介意,之后便让苏某来调查吧。”

无生一愣,鳞生已经说道:“不许你插手。”

“插手?”苏守言看向鳞生,眼里突然闪现出一丝怒气,一瞬间,无生仿佛又闻到老人记忆里,夜色中的血腥气:“寻找舍妹下落何时变成你们的事情了?”

“苏老板,”她温言说道:“实不相瞒,莫小姐身上有一样我们正在追查的事物,因此,还是让我们来吧,萍儿的下落我也会打听出来的。”

苏守言有一刹那的沉默,轻轻说道:“姑娘大约知道,若舍妹已有不测,苏某也必须知道凶手是谁。”

无生沉默的点了点头,苏守言刚才一瞬间的怒气已经让她察觉到浓浓的血腥气,如今听到这句话,便知道了他最终的目的,她叹了口气,急急忙忙的出去了,鳞生紧随其后,跟着她一直走到悦椿楼外的大街上,看着无生直直的站在春末和煦的暖阳之下。

“去河边晒晒太阳吧。”鳞生慢慢说道

无生抬起头来看着他,“好。”她说,声音晦涩低沉,这一刻,鳞生终于觉得眼前的无生让他异常熟悉,那些嘻嘻哈哈的笑脸背后,大约仍然是一个疲惫伤心的无生。

鳞生察觉到自己有越来越多的词形容无生,而这些词都是以前不曾知道的,是因为“红尘珠”吗,他想着,如果这颗珠子能让他更多的体会无生的心情,他倒也并不排斥。

他牵起无生的手准备走,却看到苏守言也跟着出来了,便眯起眼睛看了一眼。

苏守言从悦椿楼的阴影中一步步走了过来,缓慢又优雅,他脸色发白,似乎还未从那段可怕的记忆中走出来,但是他微笑的看着无生,仿佛知道她奔向阳光的心情。

“令人怀念。”他的脸色在日光下急速变得青白,表情却满足而享受。无生第一次看到阳光下的苏守言,却觉得他的五官比平时还要单薄暗淡。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鳞生的目光掠过苏守言垂在身侧的右手,问道:“什么时候‘感觉’到你妹妹失踪的?”

苏守言没有回答,却指了指鳞生腰间的双邪,问道:“这把剑什么都能斩吗?”

鳞生目光一凌,说道:“除了人。”

苏守言一笑:“甚好。”

他说着,又慢慢的走回了悦椿楼,依然缓慢轻盈,仿佛一只猫从阳光下走入阴影中。

“走吧”,无生将目光从苏守言的背影上收了回来,冲鳞生说了一句,转身朝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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