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三棵树这十里八乡的人来说,李中白就是神祗一样的存在。
三棵树镇有一句谶语,说:李中白跺一跺脚,三棵树镇就会抖三抖,这话是一点儿都不过分。
在三棵树镇,如果李中白位列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李中白原来从军,是一名军人,曾立下赫赫战功。
改革开放后,他有意到外面走了一圈,所到之处皆是一派欣欣向荣的令人振奋的改革热情,这让他嗅到了巨大的商机,敏锐的感觉到一个伟大的时代伟大的世界即将到来。
帝国建立之初抛头颅洒热血的时代已经结束,现在需要的是帝国建设的人才,是可以在商业帝国里的肆意纵横的商业奇才。
仅仅一两年的时间,李中白便在三棵树镇这方圆百里的地方建成了自己商业帝国,覆盖了饮食娱乐生产养殖各个方面,这片地方的商业经济都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至少一半的经济命脉掌握在他李中白的手中。
想起三年前,我在李宅匆匆一面见过的巨人,现在记忆尤新,那俊逸非凡的五官,轮廓分明,高大威猛,沉稳刚毅,眼神凌冽,不怒自威,浑身有着压倒一切的气势,让人不寒而栗。
这就是李中白,神一样的存在,世人仰望的英雄人物。
只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令敌人闻风丧胆从无对手的李中白,居然会被自己的儿子李萧辰伤透了心,却又无可奈何。
每天下午放学,回到村口的时候,都看见小黑在树林边的草地上悠闲的吃着草,那条长长的尾巴有一下没一下的摇晃着拍打着身边的蝇虫。
它的身边,站着一头毛发稀疏的灰色小牛,小牛刚出生三个月,不太喜欢吃草,总是缠着小黑要奶吃。
小黑发现了我,朝我抬起了头,“哞”的叫了一声和我打招呼。
我快快的撒开蹄子跑了过去,抱住它的头就撸它的毛发,直把毛发糟蹋得乱糟糟的才肯罢休。
“小黑,你又在等我放学啊。”
它没有嫌弃我的粗鲁,很亲热的用鼻子蹭蹭我的手臂,痒痒的,然后很自觉的趴在地上,示意我坐上去,它要背我回家。
我坐在它背上,不成调的哼着刚在学校学的歌曲,声音有些滞涩: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
小黑悠然的踱着步子,西边的晚霞被染成了橘红色,耀眼而辉煌,落日的余晖照在我们的身上,投下一个长长的阴影。
鸟儿回巢“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响彻林间,不远处,炊烟正袅袅的升上暗蓝色的天空。旁边的瓦房一片宁静和安详,在夕阳的照耀下,在轻轻的炊烟中,古朴而素雅,岁月悠然。
这天是周末,连着下了几场大雨之后,天空水洗过一般,异常的纯净高远,我一大早就出门去寻找一种开着紫色小花的小草。
昨晚上意识迷糊多年的阿奶双脚疼痛难忍,哼哼唧唧折腾了一整宿,母亲便叫我去找这种草药回来,捣烂了给阿奶敷上去。
这种草喜欢长在潮湿阴凉的地方,在多水的田埂上到处都是,我随手扯了一把,抬头看见和煦的阳光正照在秋天的田野上,稻子还泛着点儿绿色,再过十天左右,就该成熟了。
回到家来,我在家门口在一块大石头上用锤子把草药捣碎,青青的汁液顺着石头流到了地上。
刚刚跳出地平线的太阳,把那一片原来灰暗的小树林照得灿烂,小鸟的叫声吵闹不休。而在东南角的地方,有一座山峰的轮廓隐隐约约若隐若现,有点儿像海市蜃楼的美丽与梦幻。
山峰似乎离得很远很远,又似乎近在咫尺,只有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才能看得见个大概的轮廓。打小的时候,就听过阿奶就叨叨絮絮的说:那山因形状像极了葫芦,所以叫葫芦山。
传说是当年孙悟空大闹天宫,偷吃了太上老君的仙丹,把装仙丹的葫芦随手一扔,那葫芦随风就飘到了这里,落在地上便成了葫芦山。
葫芦山上有一泉眼,源源不断的冒出甘甜的泉水来,汇成溪流,溪流流到的低洼处积水成潭,这潭水常年累月的浸吞周围的田野,渐渐的就形成了巨大的湖泊。
药捣好了之后,唐雨荷就把阿奶扶出来坐在摇椅上晒着太阳,秋天的风儿有点微凉,阳光正好。
我用手把草药轻轻的抹在阿奶的脚踝上,脚踝上因疼痛而有些臃肿。阿奶的皮肤仿佛经历了千年的风霜,像枯树皮一样苍老而粗糙,没有一丝血色。
整日处于迷茫状态中的阿奶,今天居然眯缝着眼睛微笑的看着我,脸上密密麻麻的皱褶舒展开来。
“阿奶,舒服吗?”
“呵呵——舒服,凉凉的。我的荷子手真巧。”阿奶的声音颤颤巍巍的,却很慈祥。
我的鼻头一酸,眼眶一红,好想哭,不为其他,就为她今天认得我。
自我记事起,她就处于常年的昏睡状态,眼神迷茫凄惶而不知所措,偶尔的清醒时间也非常的短暂。
3岁的大勇和2岁的小勇一人手里摇晃着一条竹竿正把一群鸭子往水塘里赶,鸭子摇头晃脑摆着屁股“嘎嘎”叫着往前挤,有一两只毛绒绒的小鸭子的被挤得翻了个跟斗,蹬着双脚爬起来,又“嘎嘎”叫着在队伍后面赶。
我们姐弟三人正是长个子的时候,母亲一狠心卖了一担稻谷就买回来二三十只鸭子,说是养大了可以下蛋给姐弟三人吃。
我上学了,照顾这群鸭子的活儿自然是大勇小勇的事情。可是这俩活宝是做什么事都不肯吃亏半分的,常常为谁做多了谁做少了吵上半天,到头来还分不出谁对谁错,只好做什么事都在一起。
我帮阿奶敷好了药,看见她已经全白了的头发有些凌乱,就拿出梳子帮她梳头。祖孙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来。
“阿奶,我去上学了你会想我吗?”
“想啊,从小便是我的荷子与我最亲了。可是我又想啊,我的荷子最有出息了,你要去学文化啊,以后要考个女秀才呢,我不能总老是让你待在我身边啊。”
难得阿奶竟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心里有些恍惚。
“那你要在家好好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要等我考个女秀才回来哦。”
“好啊,好啊。”
“阿奶,你看——那边的葫芦山,好美哦,像仙境一样。”
“是啊,我看见了。”
“你真看见了?”
“看见了。我还看见桃村和李村了。”
“哦?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话说这葫芦山的泉水常年的积聚下来,也不知道历经了多少个春秋多少个朝代,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湖泊,湖水终年清冽甘甜,永不枯竭。
听太祖爷说,我们的祖公爷原是李自成手下的一员大将,当年李自成兵败之后,为了躲避追兵,他携着妻儿老小逃到这里。又累又饿又渴的他们,看见水就喝,没想到这湖水如此甘冽沁人心脾,让他们精神为之一振。
祖公爷放眼望去,湖的四周地势平坦,远方的葫芦山如同一位巨人一样守护着这片土地,于是便决定留下来不走了。
当年祖公爷撒下了第一批莲藕种子以后,那年的夏天就长出了很多的荷叶,还开出了第一朵荷花。祖公爷于是便决定改姓唐,从此开荒种地隐名埋姓的过上了寻常老百姓的日子。
这湖里的莲荷越长越多越长越多,竟长满了整个的湖,便是今天的荷塘样子。这唐姓子孙也像这塘里的荷一样的繁衍生息,他们不问世事,代代务农,以种植稻米、莲藕为生。
这莲藕也是怪了,怎么挖都挖不完,每到初秋的季节,唐家人就会挑着上好的莲藕到各村里叫卖,在大街小巷里凡是听到:卖莲藕咯,新鲜的荷塘莲藕——那准是我们唐家人的。
或许是得到了葫芦山的天然泉水的滋养,这莲藕长得是又肥又大,吃起来粉香带甜,有一种天然清香的味道。于是荷塘莲藕竟声名远扬,方圆百里竟无藕能与之匹敌。
到了乾隆年间,荷塘莲藕以其独特的粉香甘甜,打败全国各地的莲藕,被列为贡品,定时上贡给朝廷和达官贵人享用。
一时间,荷塘莲藕名声大噪。
很多的村子见荷塘的莲藕如此受欢迎,就到此处来采集种子回去种植,结果长出来的莲藕不仅瘦小得难看,吃起来竟味同嚼蜡。
唐村的历届族老们,也都曾试图扩大莲藕的种植,于是便引荷塘的水到周边种植,长出来的莲藕虽然不再瘦小难看,但吃起来却少了天然的香味儿。几百年来,唐家人都不得其解,也就只好放弃,该种稻米的地方还种稻米。”
对于荷塘,我自然是最熟悉不过了。
荷塘里的莲藕都成了精了,每年的夏天就冒出叶子来,碧绿绿的望不到天际,到了仲夏就开出满塘的荷花,美得不像话。
感觉我的前世今生都与这片荷塘有着不解之缘。
“阿奶,那对面的桃村李村又是怎么来的呢?”
“桃村李村啊,你听我慢慢说——
当年和祖公爷一起逃难来的还有他的两个护卫,两人都以祖公爷马首是瞻,为了有个照应,就在湖的对岸定居下来。
三人约好以湖为界择地而居,彼此照应,互通有无,于是一个在东南,开垦了大片的土地,村里村外满栽桃花,以此为标志,自诩为桃花村,族人也改姓桃;另一个则在西南,遍种李树,改姓为李,慢慢的便形成了今天的李村。
每年的春天,先是西南边的李树开花,雪白雪白花瓣挂满枝头,白茫茫一片;接着是东南面的桃花,鲜红粉红的美得让人陶醉;到了夏天的时候,便湖里的荷叶冒出来,然后荷花亭亭玉立在荷叶的中间,那更是美得无法形容啊。
大家相安无事,桃村的桃子李村的李子,或许都是得益于葫芦山的泉水,清甜得出奇,也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和唐村的莲藕齐名。
刚开始的时候,族人们都能如兄弟般和平相处。
然而世事变迁,祖公爷和他的两个护卫相继的去世,而族人在这一方肥沃的土地上迅速的繁衍生息,随着人口的增多,各村为了争夺更多的土地展开了斗争。刚开始只是小打小闹,最后演变成大型的互相残杀。
听祖上的人口口相传,那一年,桃村和李村的族人联合起来为了争夺荷塘与唐村发生了一次大的斗争,各村都死了很多人,把荷塘的水都染红了。那一年的莲藕长势特别好,可是采挖出来的莲藕都带着血红色,村里的人都不敢吃,更不敢拿去卖。
这事过了好多年,还听说荷塘都闹鬼,人都不敢去荷塘里挖藕了,后人们都弃荷塘不顾,荷塘便成了弃塘,任由它自生自灭,然而奇怪的是,荷却越长越多越长越茂盛。每年的夏天,这荷塘的荷叶荷花是望不到头的,形成了一道天然美丽的风景。
传言说从那以后,这三个村的人互不往来,禁止通婚,如有违反族规的,一律沉塘处置。上百年来,族人们无不战战兢兢,不敢越雷池半步。
后来到日本人来的时候,实行烧光杀光抢光的“三光”政策,桃李唐三个村的族人全部被押到荷塘里进行惨绝人寰的杀戮,到处都是族人的尸体,尸体叠着尸体漂浮在水面上,恐惧得像在地狱里。
荷塘里的水整整十年的时间里都是血红色的,累累白骨沉积在湖底,无人敢去打捞,无人敢去触碰那些悲惨的岁月。
那一次的大屠杀,只有少部分的人活了下来,都是懂水性的,跳到湖里憋着气沉到水底避过了日本人的子弹,偷偷的活了下来。
我就是偷偷活下来的那一个,这么多年来,我脑子清明的时候,总是浮现那些可怕的漂浮在水面上的尸体,鼓涨着水,惨白的皮肤,眼睛瞪得老大,死不瞑目啊。”
阿奶老泪纵横,声音哽咽:
“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宁愿自己糊糊涂涂的活着,也不想有片刻的清醒。”
“阿奶。”
我声音哽咽的轻轻唤了一声。
阿奶在躺椅里,双唇还微微的动着,那眯缝着的双眼慢慢的合上了,处在似睡似醒之间,意识也混沌起来。
每一次回忆往事,都要重新去经历那场痛苦那场灾难,还不如就此昏睡,就此忘记,永远不要再记起。
我轻轻地给她盖上薄毯,生怕吵醒了她。
想起我常去荷塘游泳,还钓鱼挖莲藕来吃,心里堵得慌,要是我早些时候知道这些事情,打死我也不敢。
但是事情已经过去几十年了,那些惨死的冤魂也该安息了。
而活着的人还得好好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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