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岑岳轻轻地念着这个词，一时间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天上的星星倒是一闪一闪，在岑岳眼角的余光中，星空从来没有离自己这么近过，它们的光芒虽然微弱，但密布在天空中，如同一只巨大的网，这张网一下一下地闪烁着，像人类的心跳。

集中注意力……岑岳深吸一口气，尽力用自己仅有的理智来思考现在的处境，人在面临高压的时候经常会注意力涣散，从而去想一些很无意义的事情。现在，这个可怕的黑影站在自己的面前，对自己说我是他的心……这实在太像做梦。

“他是在说我。”夜淡淡地道，“岑岳，让我来，可以吗？”

他现在又会征求我的同意了。岑岳闭上眼，再度睁开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被夜所接管。夜轻轻地站起，直视着那团烈火般的黑影，直视着那两颗星星一样遥远的眼睛，“你是……我？”

“我是……你的身，我是影。”这个黑影的声音低沉而断断续续，“从两百多年前开始……我们……就被分开了。”

“为什么会分开？”

“因为他……”影的两只红眼望向了罗青，“他身上的……‘白神’。”

“‘白神’……”岑岳听到罗青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词，“你是说，两百多年前的时候，你被纳米机械攻击了？”

“我的使命……就是遏制‘白神’……这是……你的父亲交给我的……使命。”影继续说道，身上的黑色烟幕起伏不定，“我是……唯一可以克制……‘白神’的力量。”

“默西亚……”罗青突然站了起来，“你是默西亚的反制措施。”

岑岳不知道什么是“默西亚”，但从罗青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影的身份绝对不简单。如果影和夜在两百年前是同一的，而它们都是罗青的父亲制造出来的东西……可罗青的父亲不是纳米机械的推进者吗？岑岳还记得那时候像伟人一样被全地球人尊敬的罗岩教授，还有罗青那个经常上电视的天才哥哥。他们一家三个可以不用忍受分离之苦，可以享受崇高的地位，和自己完全不一样。

“两百多年前……我的意识刚刚觉醒的时候……”影慢慢地道，“你和我都是……一体的……直到……末日开始的时候……‘白神’对身处地下研究站……的我们……发动了疯狂的进攻……我们被打得四分五裂……但就算是‘白神’……也无法完全杀死我们。可我们也因此……没有力量阻止‘白神’的……肆虐。”

“那默西亚现在在哪？”

“我不知道……我只能感觉到……西南方‘白神’的力量十分强……还有你，当然。”影看向罗青，“你身上的……力量……很不一样，更危险……”

“我失去了很多记忆，兄弟。”夜开口了，他竟然叫影“兄弟”，“你难道都记得？”

“只要再度合体……我们就能……完整统一。”影断断续续地道，“你是……我的处理运算单元……没有你……我的运算力……非常弱……而我是你……的身躯。”

“兄弟。”夜连忙道，岑岳竟然听出了他语气当中的激动和兴奋，“也就是说，我再也不用固定附着在某个人的身上了？我们为什么不马上就合一呢？我还有一部分留在另一个地方……不过不要紧，现在我的生物质也已经足够强大了。”

“身……和心，本来就应该归一……”影慢慢走上前，黑色烟雾慢慢包裹了岑岳的身体，岑岳不由得一阵紧张，他们两个要合一？他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夜竟然也会对留在自己身体内而觉得疲倦，不过也是，它现在已经不以自己的主人自居，什么事都开始尊重自己，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以前产生的焦虑也终究出现在了他身上，在尊重自己的情况下，他只能是自己的附属品。

无数的黑烟灌进了岑岳的身体，一种奇特的感觉猛地让岑岳打了个寒颤，身体的神经仿佛被重新连通了，他的思维不仅可以在大脑中游走，现在甚至可以在身体以外的地方出现……仿佛夜和影的“躯体”也成为了他的一部分。这下我恐怕更不像个人类了……接着，他听到了两个声音，那是夜和影的对话，两个人的声音都和自己想象的大不一样，影更是不再结巴了，反倒是夜，说话的时候吞吐不定。

“原来……到头来……就算我已经完整了，那个狗屁‘使命’还是会要求我附着在某个人的身上……什么都没有变。”夜的声音显得十分颓唐，在虚空当中，岑岳似乎看到了一张黑色的脸，正在露出苦笑的表情。

“原来是你们杀死了霓虹，我还以为是罗青使了什么诡计。”影的声音显得更为平静，“我们被创造出来，是为了重塑生命，为了将地球从浩劫当中重新拯救出来，但你们却杀了人。”

“那只是一个幻影——”

“那是我的爱人。”影打断了夜，“就像你的宿主那样，他比你更懂‘爱’是什么。”

从这样一个黑影的嘴里听到“爱”这个字眼，着实让岑岳有些茫然。他继续听下去，发现两个人的语速越来越快，他不知道他们在用什么语言交流，但自己就是听得懂。

“我们的使命需要我们去爱吗？”夜忍不住讥讽道，“如果不是你所谓的‘爱’，你恐怕就不会浪费两百年的时间了。这两百年的时间，人类已经重新崛起，你口中的‘白神’早就积聚起了强大的力量，你以为是谁摧毁了地球事务总局遗留下来的‘白神’，重新救了人类？是你看不起的罗青。”

这些话让影愣了一下，但也仅仅是片刻罢了，“没用的，被‘白神’附体的人迟早会被吞噬掉，就算他现在还能坚持己见，很快……很快他就会彻底沦陷。这种沦陷每一天都在加强，只要阳光还在……你我已经分享了信息和记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罗青体内的‘白神’就会更加强大，他的意志就会更加薄弱。”

为什么？夜沉默不语，没有给岑岳听到解释的机会。

“只要我们重新合体。”半晌后，夜终于道，“就还有机会。”

“我不会和凶手合体。”影的声音似乎在笑，“我看到在不久之前，你放弃了自己的使命，为了你的宿主。我也看到了你所看到的所有事，人类没有灭绝，他们不仅在这片大陆上重建了文明，还在地外殖民地建立了新的政权，那这些事情就应该让他们自己来做，我们的使命从一开始就只是一场空，创造我们的人从没想到过人类竟然可以逃过末日的劫难，我们是时代的弃儿，比你宿主这样的冬眠者更甚。你可以放弃，那我当然也可以。”

“我的身……”夜想要呼唤他，影却只是道：“我早该想到的，就算我找到了该找到的，一切都还是不会变。对我来说最珍贵的只有霓虹，只不过我现在把她都丢了……我真该死。”

影说的没错，岑岳恐怕比夜更能明白影在说些什么，他想对夜多说些什么，但是话又不知从何说起。自己失去过很多东西，亲人、家园，甚至是整个自己曾经生活过的世界，但这和影不一样。影只有霓虹，而且他是在追寻人类赋予的使命过程中失去了霓虹的……我是在同情他吗？或许是吧……我们都是地球人的牺牲品。

意识猛地一阵眩晕，岑岳突然清醒了过来，身体也重新回归他的控制之下，影还在，就站在自己前面不远处的位置，但已经拉开了一段距离。他那两颗红色的眼睛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就回过头去，“你们……滚。”

罗青皱着眉头上前两步，似乎有点不相信影的话。影又道：“会怎么样……我已经不管了……你好自为之……罗青。”

说完，他似乎意识到这座城此时还在天空，便重新回头道：“我会降到……足够低的高度……然后，你们就滚吧。”

“影。”岑岳突然心里一热，向前踏了一步，叫道。

影看着他。

“你以后……”那团影子已经不像一开始那样如火焰般沸腾了，看起来反而显得有些弱小，“打算怎么办？”

“谢谢你……的关心。”出乎岑岳意料，影对自己的态度反而很不错，语气也十分温和，“也许……去找个有光的地方吧。”他抬起头，夜空的繁星闪闪发亮。

在飞城逐渐降落的时候，夜已经对飞屋进行了简单的修复，引擎的防护很得力，所以还能继续开，岑岳和罗青便在足够低的高度用飞屋降了下来。然后他们走下来，看着那座巨大的城市重新飞起，慢慢消失在他们的视野当中。仿佛从来都没有来过。地平线也越来越亮，太阳似乎马上就要升起了。

“你还好吗？”岑岳看着现在满头大汗的罗青，皱眉问道。

“我没事。”罗青深吸一口气，“我只是……唉……这次真的多谢你。”

“顺便跟我回一趟科考站。”岑岳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我需要你来稳定乔菲的情绪。”

罗青沉默了一会儿，“真的可以吗？你让我来稳定她的情绪，不就是继续骗她吗？”

“我还有什么办法。”岑岳的确没有，这是他最不愿意面对，却也唯有面对的解决方案，“既然你已经骗了第一次，那我就只能让你继续骗下去。以后等她情况彻底稳定了，我再告诉她真相，让她慢慢接受吧……”

“对不起。”罗青淡淡地道。

“你记住了，罗青。”岑岳咬着牙道，“你永远欠她。”

“岑岳……”夜的声音突然从岑岳的脑海中响起，“有一些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

“暂时不要说吧。”岑岳看着罗青听了自己的话之后魂不守舍的样子，叹了口气，在脑海中回复道。他本来应该恨罗青的，但他现在却恨不起来。

就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岑岳听到了罗青的一句喃喃自语。

“父亲……我的身体难道也是你计划的一部分吗……”

岑岳默默地站在原地，看着太阳从东边升起来，温暖的阳光洒在沙漠上，洒在每一个人身上，这是生命的光辉，是人类的依靠，是从小在水星看过无数次的美景。但自出生以来，岑岳第一次在面对阳光的时候，背后一阵阵地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