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飘飘洒洒，落下粉状的雨。

漏雨轩里，田浩文是不受影响的，除非大雨或雷暴天气。

他抬头看看密密麻麻的长春藤，在细无声的雨润下吐纳深藏；再看看秋色湖，依然一片沦漪闲秀；百年小楼里，一角高翘的凤头飞檐下，蒋澄舒迎着霏霏细雨，也焕发着生机。小小的古木露台，堆满着雪白的绢梅花，偶尔有一两朵从露台的疏栏里飘落了下来，在田浩文眼中，梦一般幻美。

这是蒋澄舒恢复正常时节的手工劳作，田浩文替她从工艺厂里领回来后，她便繁繁复复地把花托、花蕊、几层的花瓣逐一串好套牢，一堆无形状无意义的玩意便出落成一朵出尘的雪梅花。

田浩文禁不住朝蒋澄舒吟诵了一句：“花扫闲阶，仰仙子凌波来去。”

蒋澄舒悠然自得地回应一句：“榻悬高阁，迟诗人扶杖遨游。”

两个人都笑了。都想到如果筱竹在场的话，肯定又石破天惊地大笑说他们是出土怪物了。

田浩文翻到“才子遇上佳人”的凤鸣园典故猜想一页，在资料旁边，沙沙沙地录下了这一句诗。

百年小楼与凤鸣园是一体的，蒋澄舒与凤鸣园是一体的，田浩文也渐渐地与漏雨轩融为一体。他们之间，早已经成为相互的依赖，一种相互的寄托。

粉状的雨，在天空中飘飘洒洒。

这反常的天气里，田筱川准时来到公园这湖畔的长椅。放下这三层高的饭盒，田筱川朝雾一样的细雨哈出一团白气。

秋天一下雨，气温便会急转而下，他在担心芷风与筱竹今早出门时候的单薄。

三层高的饭盒，是保温的，惊人的荧光绿色已经开始褪落变得柔和而温暖。筱竹小些的时候常常指着饭盒说：“这就是我们的家。第一层哥哥住，第二层芷风住，第三层，我住！”芷风问她为什么这样安排，她便会尽情发挥想象力：“哥哥镇宅之宝啊当然得押第一层；芷风危险呀，得夹在中间保护。”

“那你呢？小小年纪住这么高？”

“我呀？方便跳楼。哈哈哈哈……”

筱川想着想着，低头自己笑了，然后站起来，看看逐渐湿透的红色水磨石长凳与绿色饭盒，它们是一种多么和谐的依赖啊，像扫描课程里的静物构图，让人看着心安。

筱川走到湖最边沿，被雨朦胧了的湖面，显得烟雨凄迷。

四季流转的这方景色，是他们共进午餐时候的谈资；筱川的照顾，是芷风与筱竹从小便极为依赖的，特别是这一顿午饭，无论晴天、阴天、雨天，这午间一直是他最快乐的时光。

可是今天，芷风第一次失约。

筱川一个人呆呆地站在湖边，从这边站站，那边踱踱，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失落漫上心头。

忽然一阵涮涮作响，雨大了。竹树篱笆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筱竹脆脆地喊过来：“哥哥，哥哥，下雨啦喂！”

筱川失望地“哦”了一声。

“哟？芷风没来？啊对了！今天theresa的美容院开张！啊不对！芷风答应过回这一起午餐的呀？哥哥，哥哥！”筱竹一嘴叽喳。

“哦，可能太忙，走不开。”筱川也用这个理由安顿自己的心。

“唉，可什么能！打个电话问一下嘛！”筱竹提一提饭盒，说：“哇，哥哥，芷风不来你连饭都吃不下啊？”

“多事！我没胃口而矣。”

“也是，我也没胃口。”筱竹撑起伞堆着一张脸送上来：“哥哥，这个，我呢，那个，哎呀算了，还是不说了。”

“什么这个那个的？装什么矜持？有秘密你能藏得住？说吧。”

“去！唉，这个，哥哥，那个！唉算了我现在有一件人生大事跟你讲。”筱竹神秘兮兮地说。

“考试又咂啦？”

“去！完全估计错误！是……这个，那个……你妹妹我呀，恋爱啦！”筱竹宣布完毕吐了一口气。

筱川想到了芷风，和方俊亨，一点心情都没有：“呵！恋爱。好啊，好事啊！你也大一了。过了18岁，你就成年了，能决定自已一切了。”然后吐了一口气以缓和一下压抑的心绪。

“什么嘛哥哥，没点惊喜！打听一下谁那么惨让我看中嘛！”筱竹推哥哥一下。筱川却无尽感慨涌上心头又叹了一口气：“你跟芷风从小都这么依赖我，一眨眼，都到了恋爱年龄了。我是无奈而矣。”

筱竹笑了：“呵，老是说我跟芷风依赖你！其实是你依赖芷风吧哥哥？瞧！芷风不来你连饭也吃不下了，整张脸都要耷拉得倒进湖里了哈哈。”

“贫嘴！”筱川敲筱竹脑袋一下。

“哎呀好酸哪很吃醋哪！有人疼芷风不疼妹头啦！”筱竹在雨中蹦蹦跳。

筱川陷入一种疑问：“依赖？呃我问你妹头，你，依赖哥哥吗？”

“看哪方面吧，生活上的照顾呢，还是得依赖你这位老人家的，还有爸爸；不过感情上嘛……”

“怎么了？”

“我都长大了，就要从女童变成淑女了。心里就多了一个人，虽然认识不是很长时间，但我的脑子呀总是管不住要想他。”

筱川很是感慨：“就像澄舒阿姨吧，生活上依赖我们爸爸；但感情上，永远在心里，是另外一个人满满地占据着。”

筱竹反对了：“哎？我不是这么认为。哥哥你发现没？每回澄舒阿姨发病的时候，都一定得爸爸才能开解她安慰她。我就觉得，其实澄舒阿姨无论生活上感情上，都是依赖咱们爸爸的！”

筱川一想倒也觉得在理，忙问筱竹：“那为什么澄舒阿姨一直拒绝爸爸呢？”

“她自己不知道嘛。就像哥哥你这么笨啊，老是以为芷风依赖你，其实是你依赖芷风对你的依赖！”

“什么跟什么？”

“不说啦我回学校啦哈哈。”筱竹说完没头没脑地就跑了。筱川又恢复了一个人在湖边淋雨。他琢磨着妹头打了结的话。

他苦笑了。

的确表面上，芷风似乎从小就依赖筱川。但可能实际上从来就没有依赖过。爱护与照顾芷风，一直都是筱川自以为的责任和最乐于做的事情。但筱竹的话让他震惊地看到他们那青梅竹马关系的本质背后，事实上芷风自小要承担的事情，远比筱川的多得多：独立面对发病时冷漠无情蒋澄舒，独自提心吊胆于妈妈忽然冲下去跳进秋色湖的恐惧，独自面对寒冷与夜晚、学习与工作，支撑两个人的家庭，支撑妈妈崩溃的灵魂。其实一向独立冷静的芷风，没有什么是自己担当不来的，包括照顾妈妈，包括安排好自己的生活、学习、工作。

当然，也包括前途命运……

雨渐小了，住了，依赖这场雨，筱川的头脑有了一刻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