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日头偏了西,温度降了些,常安乐才送聂诗诗回了船舫。
聂诗诗原本想推辞,坚持要自己回去。说自己哪有这样柔弱,忙催常安乐回店里,耽搁了营生可不行。
常安乐难得有些倔,赌气不理聂诗诗。
但仍旧寻了根竹竿站在杏树下一阵敲打。
不一会儿,地上便滚满了好些杏儿。她蹲在地上,仔细挑拣了一番,认真把那些个还未熟透,摸上去仍有些硬的杏子
一个个吹了尘土,擦干净,这才放到小竹篮里。
常渊也拿着一张纸从里屋追出来,方方正正叠好交到她手中。说自己以前懂些药理,这纸上都是些温补的汤药方子,常安乐娘亲当年也是喝这方子的药,孕期不适症状缓解不少。
聂诗诗心下一暖,如今在这世上,真心实意待她的也只有常家父女了。特别是常安乐,知道她这会儿虽面儿上生着气,但心里头还是惦记着自个儿的。一想到这儿不觉脸上多了些笑意。
路上人不多,常安乐一手挎只小竹篮,一手举着把伞,伞头大半偏着聂诗诗。一路上如临大敌,直到护送聂诗诗到了船舫上,才稍稍松口气。
聂诗诗轻声笑道:“我哪里就有这么娇贵了?不碍事的,以前那些个苦日子都挨过来了,如今又有了身孕,我自会小心万分的。”
常安乐绷着的一张小脸,终是松懈下来,叹了口气,反复叮嘱道:“诗诗姐,现如今你无事就多歇息着,切莫操劳,谢公子那边……若有什么事,你可一定要托人来常记酒馆告知我呀……”
聂诗诗看着眼前的人儿认真又郑重的眼神,不禁用力捏捏她的手:“放心,都知道着呢,你赶紧回去吧,可别耽误了晚市……”
最后看到聂诗诗纤瘦的背影掀开布帘走进了舫内,常安乐却还是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想到过去种种,心里越发有些苦涩,为聂诗诗不值,为何就这样对那谢春恩念念不忘。
在常安乐的心中,谢春恩完全是玲珑镇当之无愧的渣男之极,前些年每当提及他,常氏父女总要骂上一两句才解气。以至于一度深深影响了常安乐的择偶观:这找相公,一定要找个老实本分对自个儿一心一意的,若相亲遇到谢春恩这种的,二话不说,直接擀面杖招呼。
常安乐之所以对谢春恩如此敌视是有原因的。
这还真不是因为谢春恩相貌丑恶或是举止鄙夷。恰恰相反,谢春恩长了一张很不错的脸,虽出身乡野,但学识渊博,满腹经纶。书生卷气很浓,又自带一股清冷忧伤的气质,否则也不会把他如今府上的妻子迷得神魂颠倒。
谢春恩和聂诗诗都生长于乡野之间。
两个可怜人都是早早没了父母的孤儿。也算是同病相怜,在一段漫长的时光中,他们就这么互相照顾,互相扶持挨过那些贫苦的日子。
但常安乐相信,那时的他们虽然苦,但应当是真心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因为每每聂诗诗说到她和春哥儿小时候的种种,那眼神,闪闪发光,璀璨如星,是骗不了人的。
转眼间两人也成大小伙子和大姑娘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谢春恩说一定要苦读出来,考取功名,风风光光迎娶聂诗诗过门。聂诗诗也一直坚信,她的春哥儿绝非池中物,总会一跃龙门,成为人上人。
于是一开始,为了维持二人生计和谢春恩书院学习的费用,聂诗诗便一直做些针线活挣些零碎钱。
那时候每隔几日,聂诗诗便会去常记酒馆,等当天第一批出蒸笼的酸菜包子。
她每次都只买一只,之后再旁人不解地眼光中低着头匆匆便走。
但这一日,她照例要了一只酸菜包子后,然后有些怯怯地问小掌柜,可有前几日剩下的白馒头,能否便宜卖给她几只。
当时的小掌柜常安乐就觉得有些奇怪。再看看眼前的人,有些面生,模样生得极好看,只是此时有些窘迫有些涩然,立在一旁有些惴惴不安,生怕自己回绝了她。
常安乐看着面前的姑娘穿着粗布衣裙,心下几分了然。想了想便说道:“前一日点心卖的好,没有剩下的冷馒头了,但是今日我做馒头马虎了些,有几个面相不太好看,我也正愁客人挑剔。你看这样可行?我把那几只有些破损的便宜卖给你可好?都是今日刚蒸的,很新鲜,就是样子欠缺了些……”
聂诗诗求之不得,窘迫稍稍褪了些,感激地点点头,随即递上了小竹篮子。
常安乐接过小篮子,转身为她装了馒头包子,一共只收了聂诗诗几文钱。
回去后,聂诗诗给谢春恩准备早饭,揭了竹盖子才发现,常记的小掌柜足足给了她两只酸菜包子,四只大白馒头。白馒头个大圆溜溜,哪里有什么品相不好?聂诗诗当下就知道了,这小掌柜看出她钱不多,怕她窘迫,硬扯了个理由送了几只馒头给自个儿。
聂诗诗心里暖了又暖。他们刚搬到玲珑镇不久,便听闻了常记酒馆点心的盛名,尝过一回后,春哥儿更是特别喜欢常记的酸菜包子。
虽然日子过得窘迫,但是每隔几日,聂诗诗都会去买上一只酸菜包子给春哥儿解馋,自己却从未舍得吃一口。
每回谢春恩问起,她都谎称自己另买了馒头吃过了。几回下来谢春恩也倒好奇起常记酒馆的馒头是啥滋味,聂诗诗的铜板都算的死死的,为难之下,这才有了今日买馒头的一幕……
第二日,聂诗诗又提了只小竹篮去了常记酒馆,一见到常安乐,忙从竹篮里掏出一包东西塞给她,然后羞赧一笑,便匆匆走了。
常安乐有些纳闷,随即记起她是前一日买包子的好看姑娘。
低头再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只绣工精细的小钱袋还有一双纳着花底的鞋垫子。
心下知道这是好看姑娘特地为表谢意送给自己的,常安乐开心地拿着钱袋子跟老爹显摆了半天。
常渊也觉得这姑娘虽大不了自己闺女几岁,却也是个懂礼本分的,直道这丫头看着日子过得拮据,吩咐常安乐以后多送些点心给她。
两个小姑娘之间的友谊来得简单又快乐。一两回后,常安乐便与聂诗诗成了好朋友。
常家父女知道聂诗诗生活不易,多次想帮衬着她点,但都被聂诗诗婉拒了,说能过得去,只要春哥儿考上功名,日子便会好了。
可老天似乎很喜欢捉弄这个傻姑娘。
当年赶考前,谢春恩竟受了风寒病倒了,高烧不退,满嘴胡话。
聂诗诗急得满脸泪痕,实在没法子了,连夜跑到常记酒馆拍门求援。常家父女急忙带着几个伙计抬着谢春恩送去了医馆,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医药费常老爹先垫下了,谁料第二日,聂诗诗却包了几锭元宝还了过来。
常安乐惊讶万分,忙问她哪里来这么多钱。聂诗诗迟疑许久,这才缓缓告诉她,常家父女这边的恩情是断断不能再受了,她于心不安。无奈春哥儿还在医馆躺着,少不了又要花好些银两,实在没办法,自个儿到船舫签了一张卖身契,以后都准备在那烟花地儿唱曲卖艺了。
常安乐当下红了眼眶,说诗诗姐,你这么一个好姑娘岂能到船舫去唱曲儿?
常老爹听了直叹气,直说这傻姑娘糊涂。银两欠着就欠着,不用着急还,何必自己硬要选这条路呢?
聂诗诗连着几日都为谢春恩的病情奔波着,心里两面煎得苦。
人前人后不知哭过了几回,如今面对着常氏父女的担忧,枯槁惨白的脸上只剩一双大眼睛,又红又肿,嘴唇也干得开了口子。
聂诗诗却是舔了舔嘴唇,哑着嗓子坚定道:“常叔,安乐妹妹,你们不用劝我了,我昨天就打定了主意。虽说船舫是个烟花地儿,但里头的姑娘都是卖艺不卖身,前去捧场子的公子哥儿也还算守己本分,跟那些个青楼……还是有区别的,你们别担心……”
说罢,她又轻下了声音,终究是眼里泛出些水光,缓缓道了一句:“日子都已经这样了,再坏也不过如此了……”
但有的时候,生活就像话本子里的俗套故事一样,叫你猝不及防。
聂诗诗还是没能预料到,日子究竟能多坏成啥样。
险险捡回一条命的谢恩春康复后,更加用功读书,发誓定要出人头地,才不枉费聂诗诗对他如此掏心掏肺的付出。
那段时日,他一个男子,最困苦的时候经常悲从中来,拉着聂诗诗的手失声痛哭,直道自己亏欠她太多,要用自己一辈子去偿还。
彼时的聂诗诗心中满是动容,只觉自己为了春哥儿,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因怕日后自己在船舫讨生活的这段经历会影响谢春恩的仕途,聂诗诗在船舫生活的更是小心翼翼:遇上那些言辞轻佻的客人,她尚且还能忍,若遇上那些动手动脚,明示暗示的,她一概封琴走人,常拂了不少达官贵人的面子,因此在船舫的生活颇为艰辛。
那时候唯一支撑着温暖着聂诗诗的,便是谢春恩对她的心疼和信誓旦旦的诺言。
聂诗诗总相信,她的春哥儿一定会跃上龙门,将来把她风风光光迎娶回家。
聂诗诗没猜错,谢春恩果然在来年的考场发力,一下子中了举人。
但聂诗诗也没想到,她的春哥儿,金榜题名归来时,却为别人掀了红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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