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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镜传奇》二十四 蕃汉一家人 血泪双雄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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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戌,次扶馀府,上不豫。是夕,大星陨于幄前。辛巳平旦,子城上见黄龙缭绕,可长一里,光耀夺目,入于行宫。有紫黑气蔽天,日乃散。是日,上崩,年五十五。天赞三年上所谓「丙戌秋初,必有归处」,至是乃验。——《辽史》

一切似乎风平浪静,静儿脑中不断回放着昨晚的凶险。倒不是后怕,她有些遗憾。会不会是采石场暴动了?对啊,那个领头的像是罗彦啊,他现在怎样了呢?她愤怒起来,一定是那些契丹兵虐待汉人了,忍无可忍,必将铤而走险。她决定去见述律平。这时,述律平却派人请她来了,阿保机从渤海归国了。

静儿有些激动了。她想质问阿保机,为何要侵犯大唐,为何要欺压汉人,为何要囚禁自己。她还要问,一个人的私欲到底有多大,一个民族的生存是否必须以掠夺为前提,战争胜利的砝码掌握在谁的手中……总之,有很多很多的问题,可她进入阿保机营帐里时,所有的话都无影无踪了,阿保机靠在虎皮椅上,面色苍白,呼吸无力,俨然一个重病之人。

静儿连忙上前施礼,其实,阿保机绝对是她心中的大英雄。

阿保机微微一笑,示意静儿坐下。述律平解释道,本来陛下身体不适,又急于收复渤海国,结果病情加重了。

静儿说如果陛下能清心寡欲,修身养性,不仅可以减轻病情,还可以益寿延年。庄子的《逍遥游》,即讲述这样的一个道理。

阿保机温和地说:“安心公主所说的文章,寡人也略知一二,但你可知,老庄的‘逍遥’只是一人之逍遥,非众人之逍遥;他的‘逍遥’是一种逃避,是一种悲观,是不服责任的表现。倘若安心公主身边的人个个都有衣食之忧,且遭战乱之苦,那安心你焉有‘逍遥’之心?”

阿保机声音很低,但这一连串的话语已让他气喘吁吁了。述律平赶忙上前揉胸捶背。

看到阿保机的痛苦,静儿不忍再辨。

过了好一会儿,阿保机才缓过来,述律平劝他歇一会儿,他拒绝了。

阿保机接着说:“当初卢文进依附于我,是因为刘仁恭父子暴的政,我收留了他;而今他又背我而臣服于李嗣源,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是一个反复无常之辈,唯利是图之徒。毫无道德标准,只有利益奢求。这样的人,我能不灭之?”

静儿想起了那封密信。卢文进向自己示好,想投靠李嗣源,并许诺以阿保机的人头为见面礼。她厌恶两面三刀,也理解乱世生存的艰难。可是强烈的民族自尊让她反驳道:“也许卢文进如陛下所言,但你们契丹对汉人也实在残忍,你们没有胸怀来对待他们,你们不敢正视他们优越于你们的地方,这恰恰暴露出你的自卑。你们以为野蛮可以征服文明,其实在此之前,你们早已被文明征服了。”接着,静儿把在采石场看到的一切讲述一番。

阿保机十分震怒,他问述律平是否当真,述律平低头承认,并表示她也是刚刚知道,已经惩罚了几个官员。

阿保机沉思了一会儿,他望着静儿,一个身体瘦弱,看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可却是那么睿智,伶俐的口齿每每都能切中要害。回看自己国中,鲜有这般人才。她说得没有错,契丹族是马上民族,靠的是铁与血征战天下。可得天下易,理天下难。他崇拜刘邦,能够聚拢天下英才为其效犬马之劳。如今,风烛残年,晨光不会再来眷顾自己这个病入膏肓的老人。战马,长刀,草原,这只会出现在梦中。时间最有情,平等对待每个人;时间也最无情,离开你时,义无反顾,大步流星。时间可以征服一切,改变一切,阻止它是妄想,打败它是奢望。契丹的未来,靠的是文治,而非武功。可惜,这一切自己是看不到了。安心公主,这个奇女子的出现,标明唐王朝的气数未尽,自己的计划不能实现。想到这里,他重重地叹息一声。

静儿被看得不自在,她想换个话题,就劝阿保机休息。

阿保机轻轻摇头,又说道:“我知道,上善若水,厚德载物。这是你们汉人哲学的精要,可请安心公主记住,历史的进步绝不是靠你们一己之力,包括我们契丹、党项、奚、渤海、吐蕃在内的你们中原人所不齿的所谓的‘蛮夷’,都是了不起的民族,当然包括你父皇的沙陀族。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长处。”

静儿无比崇敬地看着阿保机,这个生活在公元十世纪的领袖,有着超人的胆识与智慧的大英雄。这个民族平等的观点,九百年后,才由一个长满大胡子的德国人讲出来。

静儿躬身施礼道:“臣万分钦佩陛下圣明,还望大王偃旗息鼓,停止兵戈,休养生息才是民之所望,亦是陛下大幸。”

阿保机点头称是,这时侍从进来叩首道:“启禀陛下,前南朝天子带到。”

阿保机微微颔首。

静儿一惊,心说李存勖真在这里啊,真想见识一下这个“李天下”。

一会儿,一个身长八尺的汉子被带了上来,浑身被绳索绑得紧紧。静儿急切地想看他的眼,她要判定他是否就是那个铁面人。可是那人的脸却直面着阿保机,头几乎没有转动,傲气十足。

静儿发现,一直靠,不,准确地说是“窝”在椅子上的阿保机,腰陡然挺了起来,眼眸中一下子有了生机,有了光彩,宛如一个在草丛中潜伏的猎手,突然发现了一头豹子一般。静儿明白,这是猎人的本能。

那个汉子,衣衫破旧,却较为洁净,四肢修长,略显消瘦。他像一株青松,傲然挺拔;也像一头雄狮,昂首挺胸,充满自信。

这就是李存勖吗?怎么看也不该是个戏迷啊!

跪下!几个契丹勇士用力按他的肩,可他的腰却如上好的弓,韧性十足。直到一个兵士转到其身后,狠狠用刀刺了他的小腿,他才踉跄几步,单膝跪在地上。他努力扭动双肩,倔强地重新站起,却被四只大手死死按住了。献血涌了出来,如条红色的小蛇,蜿蜒在他的脚踝上,并不断爬行。可他的上身,依然铜浇铁铸般岿然直立;可他的脸,依然迎着阿保机那猎鹰一样坚毅的目光。

啊!英雄,只有英雄遇到英雄,才可以成为真正的英雄!英雄需要的不是朋友,英雄需要的是同样作为英雄的对手。

契丹兵气急了,拔出佩刀去刺他的嘴。

“住手!”

静儿大喝一声。这尖利的叫喊震慑了那个兵。静儿冲过去,用身体挡住士兵,弯腰去扶那个人的肩。

不料,他猛地扭了一下,顽强地站起。他从来都不愿意倚赖别人,他是只高傲的狮子,喜欢单打独斗。啊,静儿看到了那两道熟悉的目光。这光芒中,有冷酷,也有柔和;有矜持,也有无畏;有桀骜不驯,也有悲怆沉郁。这就是李存勖,金戈铁马的李存勖,八面威风的李存勖,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李存勖,玩物丧志的李存勖,单纯而又复杂的李存勖。

李存勖冲着阿保机轻轻地笑。

阿保机同样回以的淡淡的笑。

两个人俨然是一对亲密无间的朋友。

前者,露着傲骨;后者,显着霸气。

前者,满是愤慨;后者,尽是从容。

前者,藏着悲凉;后者,蕴着留恋。

“放开他,他是大唐天子!”静儿冲着阿保机怒喊。

阿保机摆了摆手。述律平命令手下将李存勖放开,并搬来一个石凳。

李存勖缓缓坐下,但见他脸色青白,颧骨高隆,眉毛粗重,典型的突厥人特征。浅蓝色的目光,瞬间里黯淡下来。他看着静儿,轻轻点头,又缓缓摇头,低沉地说道:“谢谢你,不过,我不是天子。”

静儿不知该说些什么。

阿保机接过述律平送来的水,啜了一口,然后问李存勖。

“你为何到我这里?”

“杀你!”

“为何?”

“你在欺侮我的子民。”

“是吗?我欺侮的是李嗣源的子民,怎么成你的了呢?”这句话是最有力最无情的反击。

李存勖的脸上掠过一缕无法掩饰的苦痛。

他顿了顿,道:“可你抢的是我大唐的子民,我就代表着大唐的子民。”

阿保机冷冷一笑道:“是吗?你以为你能代表大唐子民吗?换言之,你觉得大唐子民还愿意让你作代表吗?”

静儿也想问,是啊,李存勖,大唐人民还会记得你吗?视人民如牛马,人民要把他赶下马。忽略人民的存在,人民也会将你忽略。即使你位置很高。越高,摔得越重。

阿保机笑道:“你知道吗?听说你烧死在殿门前,你们中原的百姓和士兵都欢呼雀跃,村村都敲锣打鼓啊!”

李存勖不语。

阿保机又道:“你已经不是那个冲锋陷阵的你啦!不是对士兵、百姓嘘寒问暖的你啦!胜利早就冲昏了你的头脑,权利死死蒙住了你的双眼,让你生活在游戏中。你喜欢演戏,喜欢歌舞,作为嗜好,也未尝为过。可是,作为一国之君,你却将游戏和人生混为一体。游戏可以诠释人生,但人生绝不是一场游戏。”

静儿咀嚼着阿保机的话,不住点头。

李存勖沉默,目光垂下来。

述律平吩咐道:“把人带上来!”一会儿两个士兵带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静儿仔细看,竟是罗彦。

阿保机问道:“罗彦,你知道你身边这位是谁吗?”

罗彦道:“知道,他是李存勖。”

阿保机又向李存勖说道:“李存勖,他知道你,你却不了解他。”

李存勖一愣,转头惊奇地看着罗彦。

罗彦无限感伤地看着李存勖,泪珠在眼窝中旋转。

李存勖慢慢起身,来到罗彦跟前。这是他在两天前结识的兄弟。就在采石场,他逃到那里,是罗彦掩护了他,并制定了夜袭述律平营帐的计划。不想,却被静儿和休哥发现,更未能预料的是,阿保机恰巧从渤海回国,结果不消十几分钟,便将他们一一擒获。

李存勖抚着罗彦的肩,犹如父亲在抚慰受伤的儿子。短短两天里,李存勖就深深喜爱上了这个敢作敢为的小伙子。他想,如果自己的儿子能像罗彦一样,精明强干,有血性有胆识该多好,自己又怎么能落得这般地步。而罗彦,也被这位气质高贵,箭术非凡的将军所折服。两人成了忘年交。他曾小心地询问,可李存勖一笑而过,并告诉他,有朝一日,他会清楚的。是的,就在被抓以后,一个契丹兵告诉了他,那人就是李存勖,他所敬仰的大英雄。罗彦的心都碎了。

罗彦冷漠地看了一眼李存勖,没有说什么,却转过头,对着阿保机道:“陛下,的确,他是我的杀父仇人,我们之间有着不共戴天之仇。”说到这,他心绪复杂地看了李存勖一眼,接着有说:“可是,这只是我和他个人的事,而您,伟大的君主,却带领军队,践踏我的国家,侮辱我的百姓,抢夺我们的牲畜,又残暴地逼我们没日没夜地劳作,给我们猪狗一般的食物。想当年,周太公因仁政而四海归心,秦始皇施酷刑而天下崩,这一点,难道陛下不知道吗?”

阿保机脸色苍白,咳了起来,接着又喘。述律平和侍女连忙救护,好一会才好起来。述律平恳求他休息,可他再次拒绝了。

“你是谁?”李存勖紧紧抓住罗彦的手。

罗彦幽怨地说:“我是一介草民,无足挂齿。我的父亲也是普通百姓,可惜他错误地成为你的手下。更不识时务的是,他不自量力,胆大妄为,竟然冒犯了您的爱妃,他该死啊!”

“你是?”李存勖脸上呈现出歉意来。他知道,这样的事件太多了。

“可是,陛下,当你兴盛时,任何人都对你卑躬屈膝,阿谀奉迎,唯唯诺诺,当你落魄时,是你袒护的伶人朝你放箭,是你宠幸爱妃弃你而去啊!陛下,你说,这是为什么呢?”罗彦泪水涟涟。

李存勖叫道:“难道,难道你是罗贯的儿子?”

罗彦点点头道:“正是贱民。尽忠之人冒死进谏,谄媚之人向你挥刀,难道是他们精神错乱不成?非也,这一切都源于你自己啊!”

扑通一声,李存勖跪了下去。往事历历在目,他羞愧难当。

罗贯,幽州人,曾任河南令。为人刚强正直,不趋炎附势,处处替百姓着想,因而得罪了权臣,包括刘皇后。结果李存勖不顾大臣们的反对,杖杀罗贯。百姓闻之,哭声十里。

李存勖由罗贯想到了那些随他出生入死将军们,想到了忠心耿耿的张承业,想到了替自己而死的兄弟李存美,想到了逆来顺受被榨干血汗的百姓……是啊,十几年打下的江山,不足一个月便土崩瓦解,为什么呢?咎由自取,上天报应!

李存勖闭上双眼,陷入巨大的悔恨之中。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金石易断,覆水难收。

李存勖望着阿保机,这个曾经的对手。他不喜欢别人的训导,他渴求独来独往,他自信可以征服一切。他想,我不是韩信,我没有机会成为韩信,我也不能成为韩信。他看着静儿,恍惚间他发现这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刘皇后。可刘皇后没有扑过来,娇滴滴地喊上一声郎君。他瞅瞅罗彦,迷离间爱子李继岌就在这里,可儿子却一改往日的谦恭,而是怒目而视。他环顾四周,分明是那些同浴血奋战的将卒们,分明是自己宠爱有加的伶人们。一切都多么熟悉,又多么遥远。

李存勖长长叹息,吟出一首诗来:“乌江马嘶浪滔天,小舟无奈血满衫。吾今当去晓霸王,成由自己败非天。”

吟罢,他突然抓过契丹兵手中的挎刀,一声长叹,引颈自刺。鲜血喷涌出来,在空中划出一道血花,溅落到地上,形成一行鲜红的省略号……

一位英雄倒下了,另一位英雄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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