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千乘之国,而重一言之信。——孔子家语
同光三年,封南平王。魏王继岌已破蜀,得蜀金帛四十余万,自峡而下,而庄宗之难作。季兴闻京师有变,乃悉邀留蜀物,而杀其使者韩珙等十余人。——《新五代史》
郑毅日夜不停,赶赴荆南。这天上午,他终于来到蜀鄂交界,一条江水浩浩汤汤,顺水东下,约行三四里,便来到了高季兴经营的荆南小王朝。
郑毅左右观瞧,一条渔船正摇桨而来。郑毅挥臂召唤,那渔夫不紧不慢靠了岸。
郑毅抱拳对那渔夫道:“船家,能否渡我到对岸?”
那渔夫看了看郑毅,又看了看他身边的马道:“我是渔夫,只管打鱼,不管摆渡。”
郑毅问:“那这渡船在哪里啊?几时一趟啊?”
渔夫冷笑道:“几时?一年能有一回吧。”
郑毅心切,央求道:“大伯,帮个忙,我有急事,摆我过去吧,我多给报酬。”他边说边着从口袋里掏出银子。
渔夫道:“你不知道,倘若就你自己,没有问题,可是有了这匹马,就危险了。我怎能贪图钱财而将你置于亡身之地?”
郑毅诧异道:“难道这船承载不了这匹马?”
渔夫道:“你错了,你不知道那南平国,从上到下都是厚颜无耻之徒,见利忘义之辈。如果过去,不仅你这匹宝马要被抢去,连你的性命也会搭上。”
郑毅认为渔夫定是借机敲诈,不由得怒从心起,一个箭步跳到船上,揪住渔夫的脖领到:“自古以来,扶危济困,急人之难,这都是应该具备的美德,看你也是条汉子,因何如此贪得无厌,这块银子还不够不成?”
那渔夫叹气道:“公子既然这样坚持,那我就载你渡河,分文不取。”
说罢,渔夫下船,将郑毅的马牵上去,嘴里嘟囔着。郑毅深感自己刚才的冒失,将银子死死塞入他的手中,渔夫则坚决不留。
江水并不急,船行也稳,放眼对岸,并无异常。再看渔夫,却显得很紧张,左右张望着。在一个平坦的地点,船近了岸。渔夫停下来道:“祝公子好运,清下船吧。”
郑毅说还未到岸,如何下船。渔夫说岸边水浅,让他骑马过去。郑毅知他胆怯,打保票无事。渔夫没法,仗着胆子靠了岸,催促着郑毅下船。郑毅千恩万谢,将银子扔到船舱之中。那渔夫连忙划船远去,临了再三叮嘱要小心。
郑毅上马前行,来到一个城镇。这就是南平的政府所在地江陵府。街道上人不多,三三两两。
这南平国是个怎样的地方呢?郑毅感觉不到特别之处。他腹中饥饿,正寻找一个饭馆。迎面过来一群穿着破烂的乞丐,为首的腰间挎着一面花鼓,正哼哼叽叽地唱。
这群乞丐上下打量着郑毅。原来,这江陵,河汊纵横,水路发达,鲜有骑马之人。再看郑毅装束,不类本地人,故很显眼。
郑毅心想,难道这就是南平的特别之处?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把我怎么地。他端坐马背,冷眼看这些乞丐。
那个花鼓手,围着郑毅转了几转,眼珠发亮,与同行递了眼色。于是,众将郑毅围在其中。这个花鼓手,从腰间掏出两个鼓槌,连敲再唱,他每唱一句,乞丐们都应和一句。
“一少年,面俊朗;一匹马,白如霜;身上褡裢鼓涨涨,背上宝刀光闪闪。试问少年郎,千里见面有分享,能否大发菩萨心,白马宝刀换钱粮,兄弟们饿着肚子多凄凉?”
郑毅又好笑又好气,心想就直接说要钱得了,还整这一出,也行,就算文化乞讨了。他伸手掏出一把铜钱,空中一洒,一场钱雨。他满以为乞丐们能你争我抢,感恩不迭,自己就赶快离开。孰知,他们一动不动,都冷漠地看着他。
花鼓手左手抓鼓,又手挥动槌子,围着郑毅有开始唱跳。
“哟喂哟,唱段花鼓戏,害病不吃药。哟喂哟,君从东方来,也许不知道。江陵府水多,乞丐也满道。捉来一尾鱼,要管三天饱;讨来一碗粥,全家乐陶陶。冬天光脚片,夏衣破糟糟。还望君行善,刀马换舜尧。”
花鼓手唱罢,跪倒在地,后面的乞丐也都跟着跪下。
这不是耍无赖吗?男儿膝下有黄金,年轻力壮的年龄,不事农桑,游手好闲,油嘴滑舌,令人鄙视。再说,你们凭什么要人家的刀与马啊?这是要吗?这是抢啊!郑毅明白渔夫的话了。
郑毅感觉和这些人多待一秒钟都是一种耻辱,他一拨马头,准备从旁边绕过。
不料,那花鼓手看出了他的打算,又是一阵敲鼓。咚咚咚,啪啪啪,鼓槌分别落在花鼓的侧面和正面。鼓声一时沉一时浮,一时急一时缓。紧接着,乞丐们四面散去,街道的四面八方涌出一群拿着各种武器的汉子,他们阴沉着脸,向郑毅围来。
无耻啊,无耻!
郑毅出离愤怒了,该抢了是吧,人多势众是吧。难怪连个渔船都不爱到这里,这怎么成这个样子呢?这里有道德标准没有?这样的国家如何立足呢?郑毅抽出七星宝刀,他准备大开杀戒。但见寒光一闪,电闪雷鸣。
“住手,请郑将军刀下留情!”远身穿白色处传来一声叫喊。
郑毅循声望去,对面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一位,头戴逍遥巾,身着白色绒袍,足凳皂靴,相貌端庄,目光柔和,一副书生气。见到他,刚才气势汹汹的那伙人赶忙作鸟兽散。
那人来到郑毅面前,翻身下马,向郑毅拱手施礼。
郑毅见状,也抱拳回礼,问道:“郎君何以知我名字?”
那人自报家门:“鄙人梁震,祖籍在蜀,与东川翰林唐陵为挚友。今晨我得到消息,将军将至,忙来迎接,稍有迟缓,还望见谅。”
郑毅下马作揖,不由得生出阵阵感激。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此言不假啊!
梁震道:“南平王得知将军到此,特邀前往。”
这个南平王就是高季兴,外号高赖子。听这个外号就知道这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郑毅哪有心情和这样的人结识,以赶路为名推辞,无奈梁震再三请求。看唐陵的面子,郑毅勉强答应。
梁震欢喜,与郑毅并辔而行,不久就来到高季兴的府邸。但见府前乐队齐列两旁,奏歌相迎。一对美女翩翩起舞,暗送秋波。那高季兴亲自相迎,拉着郑毅的手,问长问短,宛如多年好友,弄得郑毅受宠若惊。高季兴将郑毅让到上座,一阵恭维,捧得郑毅晕晕乎乎。郑毅起初也很得意,没想到自己声名远扬,可后来渐渐恶心,觉得高季兴这人华而不实,空话连篇,于是起身告辞。
高季兴连忙上前,扯着郑毅的衣襟道:“英雄留步,英雄留步,老夫有一事相求。”
郑毅见其如此不顾自尊,更生鄙夷之心。
季兴道:“听闻英雄颇得唐主欣赏,老夫愿俯首称臣,还请英雄为我传答。”
郑毅道:“南平与大唐一水之隔,朝发夕至,何不派使前往?”
季兴嗯嗯几声,面呈尴尬之色。
梁震忙向郑毅解释,一年前,李继岌破蜀,获得财物四十万,沿江而下,路经本地,因旧唐主有难,怕有闪失,故替其保存。而今,新唐主再三索求,因生龃龉。
郑毅道:“既然是大唐财物,物归原主,如数奉还即可,何来矛盾?”
季兴吞吞吐吐道:“理应如此,可因时间太久,又遭火灾,损失大半,而南平地狭,人物匮乏,无力补偿。”
郑毅看着一头白发的高季兴,心想你明明是想赖着不还,还找理由搪塞,这把年龄了,怎么就不知羞耻?圣人云,无耻之耻,无耻矣。圣人又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推理过来,那国无信呢?真是高赖子啊!有这样的主子,就难怪有刚才那些人了。
正这时,下人来报。
郑毅一看,正是那个花鼓手。花鼓手神秘兮兮地附在季兴耳边,一阵嘀咕。季兴喜上眉梢,眼睛放光,情不自禁叫道:“留下,留下,全都留下,这个马木匠,真大方啊!这些茶叶都姓高了,哈哈哈。”
郑毅疑惑这木匠和茶叶怎么扯到一起了,再看梁震,真摇头叹息,无可奈何的样子。
季兴看到了梁震的神情,满脸正气道:“先生,那马木匠的东西不都是民脂民膏吗?我把他留下,赏赐给我的子民,不也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吗?”他又转过头,一脸无奈地对郑毅解释:“没有办法,那马木匠想用这一万斤茶叶作为献媚李嗣源的礼物,他们好了,还不前后夹击我?没有办法,生存之道啊!”
郑毅猜出来,那马木匠即是楚国之主马殷。他瞧着季兴,想到了舞台上的小丑。他想,无论舞台上的小丑演技有多高,表演得如何生动,比起现实来,也会逊色三分。这高季兴和敬新磨,都可以成为演艺明星了,不过,新磨是为他人而演,为了给他人带来快乐,可这高季兴呢?纯粹是图个人私利。人世间的表演者有千千万万,归根结蒂,只有这两类。
郑毅拱手告别。
季兴忙又拉住他的胳膊道:“英雄留步,你以为我高某人是个蝇营狗苟之徒,那就错了。可叹,知音难觅!我高某岂是贪恋富贵之人,论财富,我几十辈子也用不完啊!可是,这些随从,我多年的手下又怎么办呢?他们要养活妻儿老小,千万南平百姓要安居乐业啊!我这南平,地处四方交界之地,乃水陆汇集之所,战略位置十分重要。北有李嗣源,南有马殷,西有孟知祥,东有徐温,他们无不对我垂涎三尺,虎视眈眈。老夫若不纵横捭阖,灵活应对,南平早就成为他们的盘中餐、口中肉了。”
高季兴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义正言辞。
郑毅愈发感到恶心。他忍不住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谁没有逆境之时,谁没有失意之事,我们应该从泥淖中奋起,而不该一味地怨天尤人。靠苟且,怎能获取财富?不自强,谁能赢得自尊?一个国家,内无法家拂士,外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季兴还想辩解,郑毅转身欲行,梁震赶忙拉住他。
这时,那个花鼓手又急匆匆过来,附在季兴耳边低语。
季兴脸上掠过一丝恐慌,随即眼珠一转,冲着郑毅说道:“英雄,您真要走,老夫不强加挽留。人生自古谁无死,愿为苍生涂肝脑!我不想乞求任何人,为了南平百姓我死而无恨。只是,我想奉劝将军,你不要去那马木匠那里,那人仗着自己地大物博,兵多将广,经常欺侮我的子民。他本人更是荒淫无耻,听说最近又得到一个从北边来的女子,要纳其为妃。听闻这女子,冰清玉洁,不类凡俗。可惜呀可惜,竟然落到这个老东西手里,恨我自己不能为民除害。”季兴说道这里,捶足顿胸,眼含热泪,几乎哽咽了。
郑毅冷眼侧听,他想你表演吧,表演结束我就走了。突然,他听说马殷得到了一个女子,怦然心动。他急切地打听那女子的特征,季兴有的和没的都说到了,郑毅耳中所听,却尽是静儿的身影。郑毅瞪大了双眼,他用眼睛询问梁震,梁震微微颔首。他起身告辞,季兴表示要为朋友两肋插刀,可以亲率勇士刺杀马殷,郑毅婉言谢绝,于是他改变入吴的计划,告别梁震,南下赴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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