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破,尚可补;手足断,难得连。——诗经
宰相请出库物以给军,庄宗许之,后不肯,曰:“吾夫妇得天下,虽因武功,盖亦有天命。命既在天,人如我何!”……因取妆奁及皇幼子满喜置帝前曰:“诸侯所贡,给赐已尽,宫中所有惟此耳,请鬻以给军!”……及赵在礼作乱,出兵讨魏,始出物以赍军,军士负而诟曰:“吾妻子已饥死,得此何为!”——《新五代史》
郑毅到了长沙府,四处打听静儿的下落,可人海茫茫,谈何容易?他心情郁闷,只得先找个客店,不料付账时有了麻烦。他拿了一块银子,老板找来两大串铅钱。郑毅嫌太重,老板又拿来一堆铁钱,这些钱中间没有孔儿,携带十分不便。郑毅说老板你怎么弄这些东西,咱们大唐不是都用铜钱嘛?老板笑着说,这里是楚国,咱这里就用铁钱和铅钱。郑毅登时怀念秦始皇来。他看着一大堆铁钱,索性抓过一把,撒向街道。逛街的百姓,看有钱从天而降,乐坏了,纷纷弯腰捡拾。他们见散财童子在店里,纷纷围上了,有的叫着善人,有的央求再撒些。郑毅干脆将身上的最后一块银子都换了铁钱,一阵挥洒,见百姓们欢喜的场面,心中的块垒一时消散了。
郑毅见到一个人金鸡独立,脱了一只鞋,去抠粘在上面的一枚钱。可那钱似乎不好抠,这人急着用牙咬。这人衣衫褴褛,服饰却不像南方人。再看他,身形娇小,骨瘦如柴,像个女人。郑毅顿生怜悯,心想这是个乞丐吧,精神不好的乞丐。他越看越奇怪,越看越惊奇,这人怎么像新磨呢?
郑毅跑上去,果然是新磨。
“新磨,新磨,我是郑毅!”他扳着新磨的肩膀兴奋地喊,看到的却是一张痴痴的脸。
新磨浑身恶臭,胡须脏兮兮,他浑浊的眼神中似乎闪过一丝明亮,转而又开始抠鞋上的泥巴,嘴里还不住的嘟囔着“钱,钱……”
郑毅将新磨夹着带到客店,旁人告诉他,新磨是半个月前到这里的,一时糊涂一时清醒。郑毅一算,和新磨分手已有一年多了。郑毅请求老板给新磨换衣洗澡并理发,保证一分钱不差。老板说就凭你这个重情重义的份,一切开销都免费。郑毅千恩万谢,好心的老板又给找了医生,医生号脉说没大碍,是急火攻心之故,开了几副药。郑毅服侍了新磨几日,新磨逐渐清醒起来,认出了郑毅,两人抱头痛哭,相叙别情。
原来自从离开钵盂村,新磨四外打听庄宗的消息,结果延徽从契丹捎信过来,说李存勖已死。他辗转来到北国,在庄宗坟前大哭三日。他又在坟前搭了个窝棚,准备守墓三年。延徽告诉他,庄宗死后,在他身上发现了一封信,应该是他给刘玉娘的。新磨打开紫绢,果然,上面写满了庄宗对刘玉娘的深深思念和自己的无限愧疚之情。于是,新磨决定回到中原,寻找刘玉娘。时光荏苒,岁月无情,转眼间,一年过去了,可毫无刘玉娘的消息。后来,他听说刘玉娘可能南渡,于是,跋山涉水,历尽千辛万苦,他来到了楚地。人生地不熟,银子早已花光,又没有谋生手段,所以成了乞丐。着急上火,得上了癔症,如今,幸好碰上了郑毅。郑毅也大概讲述了自己的经历,二人同病相怜,不胜感慨,免不了又一番唏嘘。
郑毅问可知刘玉娘的下落,新磨说距本店不远处,有个陶公庙,是一座道观,刘玉娘到那里修为道姑,新磨想到那里把她请回来。郑毅决定先帮新磨找刘玉娘。
第二日,郑毅新磨奔赴陶公庙。这陶公庙,里面供奉着两位陶姓的肉身,已有数百年历史,香火一直很盛。而每年的二人生日那天,当地就举行很大的庙会。而今天,恰好就是庙会的之日。放眼望去,人山人海,香客络绎不绝,商贩们更是攒足了力气吆喝。庙里,玩龙、舞狮、罗汉舞、竹马灯等活动竞相上场,热闹至极。马殷治理下的楚国,一时繁盛。
二人来到庙前,但见山门横嵌“紫府”的门额,左右书写着“立门不朽,有仙则名”的楹联。新磨见有一道士依门而立,便上前问询。
“请问道长,了尘道姑歇息何处?”
道士冷冷答道:“当然是这清静之地,绝世之所了。”
新磨赔笑道:“我是了尘道姑的故人,很想见她一面,希望道长能够引见。”
道士施礼回绝:“了尘早已了却尘缘,她不会接见任何俗人,施主请回。”说完,转身离去,任新磨呼喊,头也不回。
新磨急着追上,百般央求,可那道士却再也不言语。新磨环顾周围,见那道士有的打坐,有的上香,有的主持祭礼,全无空闲。他急得团团转,硬着头皮问几个道士,却无人理睬他。后来在墙角,他看到一位扫地的道姑,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赶忙施礼。道姑还礼,可听他打听了尘,竟然怒目而视,然后转身,不再搭理他了。新磨奇怪,跟在身后不住打听。大概道姑怒了,冲着他恶狠狠斥责道:“那马驹给了你什么好处,你们狗一样为其奔跑?”新磨瞪大眼睛,不知所措了。
新磨发起狂来,躺在甬路上,打着滚儿地哭号,弄的很多人来看热闹,扰乱了法事。
郑毅远远看着,摇头叹息。几个道士见状,赶忙过来,将新磨拖到一旁。新磨就势抓住一个胡须发白的道士的衣襟不放,嚷着要见了尘。那道士便叫几个小道士将新磨带到一间禅房里,哄着他说了尘一会就到。新磨信以为真,焦急等待,也忘了郑毅。
郑毅饶有兴致地看舞龙,一时也忘了新磨。等到回过味来,已经不见了新磨的踪影,他托一个卖茴饼的老人照看马匹,穿过气势恢宏的山门。眼前呈现一座五六米高的戏楼,上面粉面朱颜,高冠峨带的戏子正咿咿呀呀地唱,台下叫好声不断。那戏子越发得意,卖足了力气,一个吊嗓,破空而去,宛如地府喷泉,化为水龙,蜿蜒而上,直干云霄。台下喝彩声如潮水般,汇集了南腔北调,洋溢着无限敬仰。有两个富人,指挥小奴,比赛似地往台上扔钱。
郑毅无心观赏,单寻新磨。在天井四顾一番后,他拾级而上,很快就来到正殿。正殿尽是香客,烟雾缭绕,香气袭人。郑毅闻不惯这种气味,他一一打量那些老道,又试着叫新磨,无人搭理。他转了几转,来到偏殿。偏殿人稀,哪有新磨的身影。
郑毅心烦,打算回山门等候。正扭头欲回,一个道姑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但见一个穿着肥大的道袍的道姑,拎着一小桶水,摇摇晃晃向殿后的禅房走去。
这道姑多么像……
郑毅心头一热,他快步跟上去。他不敢有所希冀,可又不能没有希冀。他追上去,却只见一排紧闭的房门。他顺着水痕来到一扇门前,轻轻敲打,无人回答。他敲得急了,门突然开了,一个胖胖的道姑站在他面前。道姑向他施礼道:“施主留步,此乃清净之地,俗人免进。”
郑毅不甘心,想进去看个究竟,门却被那个道姑挡个严实。郑毅越发疑心,却又不便对道姑动手,索性冲着里面喊:“静儿!静儿!是静儿吗?我是郑毅哥啊!”
胖道姑听他这般喊,脸色舒缓下来,对着郑毅温和地解释:“施主,我们这里没有你说的这个人。请回吧。”
郑毅问刚才那道姑是谁。
道姑重新打量了他道:“那人就是我。”说罢,她侧过身子。郑毅见房中只有床铺桌椅,并无一人。他见地上的水痕,又看看道姑,感到其中必有蹊跷。他突然闯进去,胖道姑拉不住,忍不住喊出来。
“喂,你留步!清净之地,俗人免进!”
屋子里的确没有他别人,只是见墙上的一幅画上,骑着青牛的老子正冲着他微笑。郑毅觉得自己造次了。
郑毅怏怏而回,泪珠儿在眼圈里转。他脑子忽然出现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你松口吧,郑毅,求求你松口吧!”
“毅哥,我们永远是好朋友,永远相亲相爱,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
“毅哥,你记住,历史是不可以更改的,人不可以一直生活在古堡里,打开窗子,一切都将柳暗花明,云开日出。”
“再见吧,毅哥,我爱你!”……
郑毅转身出门,步履沉重,机械地缓缓往回走,迎面过来几位道人。他差点儿撞上,待他抬头看时,差点叫出来。领头的一位,竟然是刘山人。
郑毅倒头便拜,刘山人微笑着将他扶起。
郑毅满眼含泪,他诚恳地请求道:“山人,请您再给我测个字。”
刘山人捋着胡须,朗声笑道:“郎君,你真以为一字可以洞悉天下吗?你错啦!”
郑毅道:“先前所测两次,皆如山人所言,只是如今我找寻之人,依然杳无音讯,望山人明示。”
山人道:“测字非测字,实乃测心。心之所往,行之所动。”
郑毅摇头不解。
山人继续说道:“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也就是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郎君如果心有至诚,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追求捷径呢?一切都是天意。”
郑毅默然。
山人问道:“郎君如何在此?”
郑毅便把新磨一事简单讲了。
山人听罢,一声长叹道:“凡事莫当前,看戏何如听戏好;为人须顾后,上台终有下台时。”山人吟罢,对郑毅道:“我即刻带你去见了尘,好彻底结束这桩公案。她能有今日,我还要感谢你呢!”
郑毅摸不着头脑,待要问时,山人已踱步向前,只得跟在后面。
众人来到那排禅房前。一个道士敲敲门,那胖道姑出来。二人低语,道姑进去又出来,一点头,示意郑毅进去。
一位青袍道姑静静地站在里面,背对着门。
屋里光线暗淡,依稀见得她的轮廓。
郑毅的心要蹦出来,这是静儿吗?你怎么当道姑了,傻丫头!你等我来啊!
他急切上前,那道姑慢慢转过身。
明亮而忧郁的眼,白皙而冰冷的脸,右眉角,半粒桑葚大小的痣。
静儿啊,静儿,真的是你吗?郑毅定住了。
“郑将军请坐!”,“静儿”开口了。
“你是?难道你不是?”郑毅结巴了。
“哈哈——”“静儿”大笑起来,笑声中满是凄凉。“什么是不是的,郑将军杀彦虎时可不是这般女人的调子。”
郑毅一下子明白过来,这不是静儿,这是那个刘皇后,刘玉娘,她怎么和静儿长得那么像呢?
玉娘对着郑毅,眉头一皱,双眸怒视,冷冷道:“你尽可以找你的静儿好了,管什么别人的闲事呢?”
郑毅还在遗憾与释然中。
玉娘又瞪着眼睛道:“你寻求你的幸福,我寻求我的幸福,井水不犯河水,又何必苦苦相逼呢?本来我就要大功告成,恢复我以前的荣华富贵,可是,就是你,打破了我的美梦,难道我们前世是冤家对头不成?”
郑毅有些懵了,不过很快他清醒过来。他反问道:“皇后您可以有自己的幸福,可您知道吗?你的幸福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我不知道你指的幸福具体指什么,如果是财富,那么您扪心自问,你积累那些珠宝金玉,哪一份是你劳动所得?如果是爱情,那么你又怎么对得起李存勖对你的一片痴情?”
玉娘不语。
郑毅又道:“你贪财弄权,害死了多少忠心卖命的大臣,你也害死了你的儿子,难道李存勖的死就和你没有关系?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最终也害了你自己。你不知羞耻,和李存渥勾搭在一起,企图制造动乱,你的幸福难道就是败坏人伦,使生灵涂炭吗?”
“你懂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评判我?”玉娘将头扭向一旁,一脸怒气。
郑毅还要讲,门开了,一个披头散发的人闯进来,冲着玉娘,倒头便拜,嚎啕大哭。是新磨。
玉娘见是新磨,忙将他扶起。故人相见,她也不禁落下泪来。
新磨哭着讲述了李存勖在契丹流亡的故事,又从怀中拿出一张黄绢递给玉娘。玉娘打开,但见上面写着一首词——
曾宴桃源深洞,一曲舞鸾歌凤。长忆别伊时,和泪出梦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玉娘读罢,泪流满面,伏在椅子上,哽咽不止。往事潮水一般涌来,用力地拍打着她那颗疲惫而凌乱的心。有喜有悲,有悔有恨,似乱麻委地,千丝万缕;如酱铺开张,五味俱全。
这时,刘山人从外走入。玉娘一见愕然,扑通跪倒,爬着前行,抱住那人的双腿,嘤嘤哭泣,叫道:“父亲大人,孩儿知错了。”
原来,这刘山人就是刘玉娘的父亲。
刘山人叹息道:“这一年来,我从西到东,由北至南,一直跟着你,玉娘,我们父女终于在此平安相遇了。这也算为父积德,上天恩赐吧。”
山人又道:“了尘,了却尘缘,这是玄清给你的法号,但愿你能潜心修道,干净余生。”这刘山人是陶公庙住持玄清的同门师弟。
玉娘微微点头。
山人又对郑毅施礼道:“多谢将军,及时戡乱,使了尘免于遭受火海深渊之难。”
郑毅哪敢受礼,赶忙侧身拱手。
正此时,一个小童慌慌张张跑过来,冲着山人道:“师叔,不好了,那马希声带人来了。”
众道士俱感紧张,郑敬二人不解。玉娘向他俩解释了原委。原来,郑毅等中原平乱后,李存渥和刘玉娘仓皇南逃。结果李存渥过境时,被百姓发现,乱棒打死。玉娘侥幸逃到荆南,被高季兴所获。玉娘缴出了随身所有财物后,只身来到楚地。玄清受师弟刘山人之托,收她为徒。不知何故,马希声知道了这个消息,派人到陶公庙索求,并威胁,倘若不交出玉娘,就焚烧寺庙。
新磨大怒,让郑毅给他赶走。郑毅心情郁闷,看着脚尖,一声不吭。
这时,又一个道士气喘吁吁跑来,说玄清让了尘到地下暗室躲避。
刘山人叹道:“因果报应,冤孽相随。”
新磨怒发冲天,嚷着和他们拼了,转身跑来出去。
众道士也跟着出去,屋里独留下了呆呆的郑毅和痴痴的玉娘。
一会儿,玉娘问道:“你的静儿是你的老婆,跟人家跑了?”
郑毅木然摇头。
玉娘又问:“那一定是你的相好了。”
郑毅又摇头。
“是你妹妹,战乱失散了?”玉娘再问。
郑毅点头又摇头道:“是我同学,我把她当亲妹妹,我们是知心朋友。”
玉娘啐了一口,冷笑道:“说的好听,男女之间,哪有什么朋友,不是色欲就是金钱?痴心汉,人家现在早就在别的男人怀里啦,傻小子。对了,你说什么同学啊?”
郑毅懒得向她解释。
二人沉默一阵。
玉娘走到郑毅跟前,手搭在郑毅的肩上,盯着郑毅的眼,柔情地轻声说道:“你带我走好吗?你把我当作你的静儿,我年龄也不大,打扮起来不会输给任何人。”
郑毅猛地拨开她的胳膊,鄙夷地瞪了她一眼。
玉娘自讨无趣,又厚着脸皮问:“你从男人角度看,那马希声能娶我作皇后吗?”
提到马希声,郑毅一震,他转身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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