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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镜传奇》第六章 陶公庙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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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亲爱之而已。——孟子

希声尝闻梁太祖好食鸡,慕之,乃日烹五十鸡以供膳。葬殷上潢,希声不哭泣,顿食鸡肉数器而起。其礼部侍郎潘起讥之曰:“昔阮籍居丧而食蒸豚,世岂乏贤邪!”长兴三年,希声卒,追封衡阳王。——《新五代史》

陶公庙正门处,马希声喝着酒,吃着鸡,胸有成竹地哼着小曲。手下二三百人,围成个扇面。有撑伞的,有摇扇的,有斟酒的,有夹菜的,有打旗的,有持刀的,各色人等,个个趾高气扬,神气十足。

正门处,刘山人等众道人,排成一列,怒目而视。百姓们停下手里的事儿,在一旁看着热闹。

马希声重重地打了个饱嗝,他已经吃了十只鸡腿,依然意犹未尽,他唆了唆手指上的汁水,舌尖咂摸着,心想那朱温称帝之前,是个偷鸡摸狗之徒,有只鸡已经够排场了,而自己一顿饭要吃五十只,何等气魄?朱温一只鸡可以定河洛,成帝业,自己呢,一统天下,看来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了。他越想心中越是得意。

“王爷请吃个柑橘,解解腻!”一个手下端上一盘柑橘。

看到这又圆又大的柑橘,他闭上眼睛,想起一段童年的故事——

一次父亲带着他哥俩吃橘子。他先挑,抓起一个最大的,哥哥捡了盘中最好的给父亲,然后自己挑个最小的。父亲抓住他正往嘴里塞橘子的手,告诉他要先请哥哥挑,要敬长。重新挑选,哥哥却先拿了个小的,把大的给了他……

他忽然有点儿伤感,又有些无奈。过了好一会儿,他睁开眼睛,眼中已经全无柔情,尽是凶毒。他乜斜着那些老道,一挥手,几个兵丁冲了上去,野蛮地拖过两个人,摁倒在地,刀架在脖子上。那两个可怜的老道奋力挣扎,可怎能敌过那凶悍的士兵?

马希声指着刘山人道:“老杂毛,快把刘玉娘送出来,我已经仁至义尽了,否则,别怪我刀下无情啊!”

刘山人忿然道:“你作为一国储君,光天化日之下,在如此神圣之地,强抢民女,污言秽语,难道就不怕天怒人怨吗?”

马希声哈哈大笑道:“何为天?我为天!何人怨?我不怨!在这长沙府,说话算的不是你这个牛鼻子老道,而是我马希声。今天我看你是玄清师弟的面子,我给你三分薄面,交出玉娘,咱们相安无事,否则一定要给你的好瞧。”马希声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脸孔。

刘山人还要争辩,又窜上来几个兵丁,想要抓他。一个道士忙来阻拦,争执中却被一把刀刺中了心窝,登时鲜血迸出,死于非命。

呀,杀人啦!

近前的百姓大声嚷嚷着,迅速将这个消息传到后面,一时间,整个庙门前如开了锅的水。百姓们引论纷纷,愤愤不平。众道士也红了眼,撸胳膊挽袖子,也有的操起了木棍石块,就要和马希声拼命。那些骄横的兵丁也拿起武器,拉开了架势。

正在此时,就听一声高喊:“住手——无量天尊!”

但见一位头戴金冠,身着白袍的道长现于庙门口。有的百姓认出了,这就是陶公庙的住持玄清。

玄清缓步走下台阶,半跪下来,悲痛地抱起那个被刺死的道士,放于自己的腿上。他伸出右手,轻轻合上那道士圆睁的双眼,神情愀然。他回首,上来两个道士,将死者接过去,抬放在庙前的空地上,鲜血染红了一块块方正的青砖玉石。

玄清徐徐站起,手中拂尘一甩,口中念念有词。他一步一步踱向马希声。马希声的士兵想去阻挡,却被他的横眉立目吓得不住退却。马希声站起来,脸上掠过一阵异样的紧张。玄清趴在他的耳边轻声道:“希声,你是要她还是要我啊?”

马希声嗫嚅着没有说出话,眼睛迷了傻一般,不住眨着。

玄清又道:“她已皈依道家,我早不问世事,你又有何忧?”

马希声晃过神来,他嘿嘿一笑道:“大哥,你真甘心在庙里清苦一生?父王还时常念叨你呢!要不,和我一起回去,共享富贵?”

原来,这玄清既是马殷的长子马希振,他早年看破红尘,无意争王,可马希声为了能夺得楚国王位,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这次,他来到陶公庙,名义上只是讨要刘玉娘,实质上更是为了要除掉自己的大哥。

玄清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物极必反,否极泰来。”

马希声道:“大哥,你现在的心思弟弟知道,可有有谁能保证你以后不变呢?父亲放心不下,我也放心不下啊!我日夜难眠,总担心有小人挑拨我们兄弟之间的情感,一旦生隙,贻笑千载。”

玄清道:“那你如何才能无忧呢?”

马希声干咳两声,眼珠乱转,目光游离不定。

玄清仰天大笑道:“哈哈哈,你放心,在出来之前,我已经饮了鸩酒,生死就在一瞬间,但愿你能记住我刚才说的话,并能让父亲安度晚年,如此而已。”玄清言讫而倒。

马希声大骇,忙来搀扶。一探鼻息,玄清已气绝身亡。众道人一时冲上来,哭声震天。

马希声也慌了手脚,一时间不知所措。

新磨冲出来,抡着一根竹棍,这正是那卖茴饼老头支棚子用的。新磨一下子击中了马希声的右脸,登时就划了一道红红的血痕。马希声大怒,指挥手下抓住新磨,一顿胖揍。新磨不服,发起疯来,夺下一把刀,一阵乱砍,伤了好几个,自己也被踢到在地。马希声咬牙切齿,直喊:“快杀死他,杀死他!”

道士也冲上来,赤手空拳和他拼命。

马希声大喊:“这些臭道士纠合歹徒,杀我兄长,你们还不把他们都给我砍了,把这庙给我点了。”

士兵呼啦啦上来,道士哪能抵挡得住,立刻被砍倒七八个,鲜血直流。几个士兵点起火把,冲向大殿,正要放火,恰好郑毅赶到,将他们砍翻在地。郑毅冲至庙门,就和马希声的士兵战在一处。一时间,血肉横飞,杀得那些兵丁哭爹喊娘。可毕竟对方人多,郑毅还要护着新磨山人等道士,他不得不且战且退。

山人冲他喊道:“擒贼先擒王!”

这话提醒了郑毅,他纵身冲出重围,直逼马希声。众士兵忙来阻挡,可哪里能抵过郑毅那把大刀。但见那刀,形似莲花朵朵开,势如秋风扫落叶。退者侥幸皮外伤,挡者倒霉筋骨亡。一个甲士手执盾牌上前护卫,郑毅大刀一挥,只听“咔嚓”一声,连人带盾俱为两块。马希声想躲已来不及,被郑毅抓住了头发,一把摁在桌子上,就同那烧鸡一样,动弹不得了。

要说那马希声,真有点儿爷们样,脑袋不能动,嘴巴可不停,屁股乱拱。他大声向郑毅叫号:“你是英雄,我佩服你,你给我来个痛快的!”这一叫,郑毅真还没折了。他抬起刀,发现新磨及刘山人等道士被人家给控制住了。刀停在空中,却下不来了。骑虎难下,进退维谷。

马希声斜着眼睛,看到这情景,更神气了,他料到郑毅不敢下手,越发嚣张,像只疯狗,不住地喊,不停地骂,命令手下将道士杀掉,庙宇点着,自己死也无所谓。那些士兵也不傻,知道这话是给郑毅听的。郑毅心想,若不给马希声点颜色,他会越发放肆,这个局面就没法收拾。

郑毅将七宝刀举过头顶,警告马希声老实。马希声从小骄纵惯了的,哪里受过屈,求过饶?他骂得更起劲了。郑毅左手摁住他的脑袋,右手的刀猛地劈下来。这一下,所有的人都吓呆了。大家心里说这马希声是脑袋搬家了,紧接着必定是一场血雨腥风。无论是士兵,还是新磨与道士们,都等着马希声的人头落地,准备迎接生死搏斗。

马希声更是吓得眼睛一闭,心想完了,这回我再也吃不到鸡了。怪谁,谁也不怪,都怪我太能装了。人在矮檐下,怎可不低头?拿刀这位可真是心狠手辣,不计后果啊!你说我跟他逞什么强啊?我大哥已死,我的楚王位置是指日可待呀,痛快嘴有什么用呢?哎!说什么都晚了,这回我还得找我大哥去,不知道他能不能还认我这个不孝不悌的兄弟。

在这生死瞬间里,马希声恢复了良知。

郑毅的刀下来了,没有一点迟疑,就听马希声“啊”的一声,鲜血溅出。

“大哥,我错了,我来向你认罪来了!”马希声身子一软,扑通倒地,他放声大哭,边哭边向大哥承认错误,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在潜意识里,他脑袋已经搬了家,自己正走着通向地府的路上。

这个戏剧性的场面是大家都没想到的,就连郑毅,也感到意外。他砍下了马希声的一只耳朵,就是想挫挫他的傲气,灭灭他的威风,于是使出自己的绝技——郢匠挥斤。可别小瞧这一招,只有功夫达到炉火纯青,才敢使用。郑毅知道,仅仅图个痛快,逞一时之勇,远远不够。马希声该死,可那些手下能甘心吗?最终闹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又有何意义呢?

马希声嚎了一阵,感觉脑袋还听使唤,嘴巴还能咀嚼,舌头还挺灵活,他发觉,自己还没死,伸手一摸,脸上黏糊糊,耳朵少了一个,血水流满了右脸。他一个滚儿,爬起来,晃了晃脑袋,又恢复了精神头。可他看郑毅正冲着他冷笑,不觉一阵惶恐,下意识往后退。郑毅也不说话,冲他一摆手,又指了指刚才他坐的椅子,意思是命他坐下。马希声稍微迟疑一下,看郑毅的刀又举起来,他赶忙坐下,眼中满是恐惧与渴求。

在场所有人的神经都有所松弛,几乎同时喘了一口气。

“马希声,你快把你的兵带走,永远不得骚扰陶公庙!”郑毅怒目而视。

“好,好,我答应你,永远不来这陶公庙了。”马希声口头应承,心里还惦念着刘玉娘。人就是这样,越是得不到的,越想弄到手。他放松下来,感觉耳朵一阵钻心地疼,心说等我缓过手来一定要你的命!

郑毅也知道,口头承诺如同放屁,可是没有办法,权宜之计吧。

刘山人带领道士们,将玄清和几个道士的尸体抬进大殿。道士们满含热泪,不尽悲伤,有几个竟然哭昏了过去。玄清道长德高望重,为人谦和,事事替他人着想,没想到今天落个这样的下场。

郑毅也是无限伤感,人的生命怎么这样脆弱呢?自然代谢,无可厚非,可死于非命,岂不伤悲?算来算去,人生诸多不幸来自人的多种贪欲,谁能远离贪欲,谁就可以远离灾难。玄清虽能看破红尘,却无法改变自己的出身,最终死于权欲之剑,实属可惜。看来只有除掉那些为私欲而不惜损害他人利益的人,这个世界才可以实现和平,人民才有幸福。像孟昶、高季兴、马希声之徒,专牟一己之利,抛却道德法律,早该处死。只有李嗣源,时刻不忘百姓,这样的人才该帝业长久。

想到这里,郑毅不由得握紧了钢刀。也许只有杀死马希声,除掉这个孽源,才可以保证陶公庙的安全。除掉他,然后自己再同马殷论理,谈得好罢了,否则连马殷一起杀掉。对应该这样,不论是小民还是国家,只有积极反抗,才能免受邪恶的侵袭,妥协绝不是办法。郑毅想到了很多。于是,他虎目圆睁,一步步走向马希声。

那头,士兵们正忙着给马希声包扎,有的人还建议,趁热乎耳朵还能粘上。马希声坐在那里,直运气,想着如何报仇,一抬头,郑毅又来了。他吓得跳起来,复仇的想法,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快来护驾!快来护驾!他妈的你们别顾我耳朵了,脑袋要紧!”马希声猫着腰,躲在士兵身后。士兵们也战战兢兢,二百多人,像只刺猬,蜷成一团,一点一点往后退。

郑毅又举起了宝刀,刀上还有血痕,刀光闪闪,催魂夺命。

“慢着,郑将军,请住手!马希声,我愿意嫁给你了!”

一个声音传来,只见从庙门走出一位头戴凤冠,身着凤袍的女子。她边走边喊,满面春风,风流尽显。郑毅回头一看,却是刘玉娘。

众人无不惊讶,都惊奇地注视着她。

玉娘来到山人面前,跪地磕了三个响头,道:“不孝之女给您老人家磕头了。这三个头虽不足以回报你的生养之恩,但眼前只能如此。从此以后,我们恩断义绝。”话毕,玉娘毅然绝然地站起,来到新磨面前。新磨见状,以头抢地,放声大哭,口中不停地喊着:“皇后不可,皇后不可啊!”

玉娘从地上拣起一把刀,一咬银牙,割掉一缕青丝。她将新磨扶起,眸中含泪,声息颤抖地说道:“新磨,感谢你的一片赤诚,求你将这断发埋于皇上的墓穴之中。代我转告与他,如果来世,他甘愿做个普通百姓,我愿意服侍他一辈子。”说完,她走向郑毅。

玉娘诚挚地说道:“年轻人,无论你解救了我,还是伤害了我,都已成为过去,我们也算有缘,祝你早日寻找到你的静儿。我真嫉妒你的静儿,她能有这样珍爱她的人,这一辈子,无论怎样,她都该幸福满满。”玉娘顿了顿,有点哽咽,“我祝愿你们长相厮守,生生不变,在天比翼,在地连理。”玉娘说完,含着笑,又轻轻点头。郑毅看到,她的眼角,有泪珠儿滑落。

玉娘来到马希声面前。

马希声正看得眼睛发直,嘴巴大张。他想,怪不得李存勖整天淫乐后宫,原来是有这样一个尤物。三十左右的年龄,却比二八佳人更有风采,更加妩媚。玉娘躬身施礼,笑容可掬,轻启朱唇:“储君,快让你手下撤离,我即刻跟着你走,切莫滥杀无辜。”

好!好!好!马希声不迭地点头,眼睛里全是桃花。他站起来,也不顾流血的耳朵了,冲着玉娘深深还礼。

玉娘哈哈大笑,笑声飘荡在陶公庙的上空。笑声中有着自豪,也有凄惨,也有伤悲。

马希声两件事都如愿,高兴异常,命手下捐献庙里白银一千两,又向周围百姓撒了无数的铅铁钱,并许诺三日后来拜祭玄清道长。

郑毅和新磨都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半空中突然有了云,接着又是一阵细雨。整个陶公庙处,云雾缭绕,十步以外,看不清人的面孔。这细雨涤荡了一地的尘埃,冲淡了砖石上的血污,这细雨也消融了一切的喧嚣,遮蔽了痛苦与仇怨。在此之前的一幕,转瞬已为陈迹,不堪回首,也不愿回首。谁也不想生活在影子里,走在影子前面,你才能拥有光明。

郑毅新磨再次分别。新磨计划将庄宗的骨骸迁回中原,然后一辈子做个守墓人。新磨问静儿是否有消息,郑毅摇头。新磨说既然静儿作曲寻你,那么你也可以同样方法去找她啊!郑毅说自己哪有这样的才华,新磨说他有办法,不过需要在此多留些日子。郑毅询问,新磨不说。二人回到客栈,郑毅终日练武卖艺,新磨则遍访市井酒肆之中。

一晃,半年时光过去。郑毅卖艺回来,心情苦闷,便到一家酒馆饮酒。正吃着,老板喜盈盈地喊道:“胡铁嘴又有新段子啦,我把他请来,到这里,给大家助兴如何?”众人都叫好。

一会儿,胡铁嘴进来,是个说书的。果然,胡铁嘴深施一礼后,便敲着两块牛骨说起来。听前几句序言,郑毅便愣住了。

“说书一张嘴,能言天下事。事事总关心,终归一点痴。异代有奇人,其名为郑毅。来此俗世间,单为寻佳丽。千山又万水,秋分及夏至。为找心上人,忘却人间春。为求心上人,苦痛便伤痕。繁华终空守,逝水不复回。年龄可褪色,真爱永青春……”

郑毅听着听着,泪流满面。他感谢新磨的用心良苦,他想到了与静儿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又怨恨自己的无能。

一个人坐在他面前,是新磨。他要感谢,被新磨按住了肩。新磨示意他别吱声,只听唐铁嘴书序的结尾。

“破镜终成圆,有情即眷属。劳燕飞还地,洛北钵盂村。”

郑毅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紧紧握住新磨的手,难得新磨煞费苦心。新磨说楚地经济发达,商品丰富,交流广泛,光这一庙会,便汇集了川鄂豫闽等地人员,经胡铁嘴一说,不出一年,天下皆知。新磨说完成此事,了却心愿,明天将北上契丹国。兄弟二人回到店中,开怀畅饮,一夜未眠。天明时分,洒泪相别。

新磨已去,郑毅也收拾行囊,起身告辞。老板关切地询问他将去何方,郑毅苦笑摇头。他双腿一磕马腹,那马撒开四蹄,顺路奔去,卷起一地的烟尘。静儿你在哪里?我一定要找到你。他心中默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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