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都不存在好的战争,也不存在坏的和平。——富兰克林
太祖尝问吴越进奏吏曰:“钱镠平生有所好乎?”吏曰:“好玉带、名马。”太祖笑曰:“真英雄也。”乃以玉带一匣、打球御马十匹赐之。——《新五代史》
杭州城,一座精巧的阁楼里,一个女孩对案思考,桌案上是一副画。只见她头梳高髻,肩披红帛,上着黄色窄袖短衫,下穿绿色曳地长裙,腰系红色腰带,一副贵族女子的装束。
一位侍女走进,轻轻将茶放在几案上,温和地说道:“小姐,趁热把水喝了吧,这里我放了姜糖。”
那贵族女子扭头狠狠瞪了她一眼道:“别叫小姐,怎么就那么没有记性?”
侍女脸一红,连忙认错。那女孩端起茶杯,聚拢樱桃小口,轻轻吹却浮茶,小心抿了一口,很惬意的神态。
侍女小心翼翼地说道:“一会就要出发了,人皇王让我通知您快一点儿。”
“我知道,我又不喜欢练武,偏要带上我。”那姑娘面含愠色。
侍女笑道:“这次可是吴越王相邀,也许你马上就可回家啊!”
“是吗?”姑娘不禁喜上眉梢,她放下茶杯,站起来。
侍女微笑着点头。
姑娘来到梳妆镜前,铜镜里,隐约一张俊俏的脸。
笃笃笃,随着一阵有力的脚步声,镜子里又多了一张脸,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两张脸同时出现在镜中,让那僵硬孤寂的镜子一下子有了灵气与活力。它仿佛要发表什么言论,或者要表演一个活泼的节目,或者是一个双簧。好一会儿,镜中的两张脸都没有动,也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变化,宛如雾里双栖的雁,水中并蒂的莲。
那个姑娘先笑出来,她拉着那人的胳膊道:“难兄,虽然我两个一前一后,可我们的脸,已经紧紧挨在一起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吗?”
被称作“难兄”的,一脸茫然,不知道是被问题难住了,还是实在想不到会有这个问题。
姑娘看他呆呆的神情,忍不住又笑起来道:“这叫影像,是太阳光做的怪,无论你在哪里,都会有一个影像在跟着你,纠缠不放。”
难兄愕然,继而若有所思。姑娘见状,更是一番大笑,突然,她停了下来,问道:“怎么,海龙王要送我回家?”
难兄的脸色凝重起来,他说道:“难妹,吴越王请我们做客,也许商议送你回家,也许还有别的事情。无论怎样,我们都应该肝胆相照,你说是吧?”
难妹收敛了笑容,点点头,她懂他的心。她转过头,去看桌案上的图画。
“你在画什么,能否让我欣赏一下?你最近的画功大有进步啊!”
“好啊,我正要请教您呢?”难妹将桌案上的画给难兄看。
难兄捧起画卷,只见柔白的绢布上,画着一道高高的水坝,汹涌的浪花下,一群赤着上身的男子,正将盛满了石块长条形状的竹笼往水坝的下方里堆放。他眉头却一皱,用目光来问询。
难妹笑了,她忽闪着俊俏的大眼睛道:“怎么,难兄怀疑我的设计?”
难兄正色道:“难妹,这可不是开玩笑,这是关乎到千万百姓的事情,如果还不成功,龙王爷发起火来要杀人的。这竹笼子怎么能挡了海水呢?”
静儿莞尔,坚定地点点头道:“放心吧,难兄。我早已将图画送给元瓘了。记住,至刚易断,柔可克刚。”
难兄眉端蹙起,还是不解,最后难妹拉着他的手笑道:“快走吧,一会儿龙王着急啦!”
这对兄妹是乘轿而去的,他们起初不肯,无奈盛情难却,只得从命。那难妹乘上八抬的覆以丝罗珠玉装饰的华丽轿子,毫不自在,甚至有点儿晕。她想起在船上颠簸的情景,竟然想吐。她掀开轿帘,看街头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更有吴侬软语,轻若柳花,急似飞雪,心情一下子好起来。她看远处,一队队的壮男,穿着统一的褂子,正卖力气地往江边运送石块,竹笼,长篙一类的东西。这些人虽然汗流浃背,面上却无一丝苦痛,反而个个嘻嘻哈哈。她知道,这叫“营田军”是专门修建海塘的队伍。
一会,难兄下了轿,他表情凝重,望着那些营田军,想起难妹曾经讲的话——难兄,若能给百姓带来实惠,付出再多,即使是生命,他们也毫不吝惜;反之,只图个人私欲,无论多大的高压,还是狡猾的欺骗,最总带来的都只是毁灭。想到这,他再次打量他这个难妹来。一个小姑娘,头脑中怎样有那么多无可争辩的思想呢?对比自己的夫人,她无疑不够贤淑温顺,甚至有些偏执,可是,她的头脑,却是无可匹敌的。她真是一个神奇的人,好像不是当世之人。
难兄想着,不知不觉,他们已来到王府。
钱元瓘早在府前等候,见到二人,不胜欣喜,忙将他们带入府中。但见吴越王钱镠端坐椅上,面色红润,须发皆白,宛如一位仙翁。钱镠起身施礼,难兄难妹赶忙侧身还礼。
难妹道:“龙王今日邀我们至此,是要送我们回国吗?不,是我,我想会中原。”她溜了一眼难兄,皱了皱眉。
四个人都有点尴尬。
元瓘躬身答道:“父王确有此意,无奈有事遽发,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还请二位相助。”
那兄妹一愣,同时表示义不容辞。
元瓘道:“家父自知德行卑微,不足以统御四海,但安境保民而已。故每每修贡于朝廷,忠贞不二。不料,前时,不小心得罪了大唐秦王李从荣,结果一纸下来,削去了父王的所有头衔,更有甚者,那徐温,落井下石,联合周边诸国,派人攻取了润州,现陈兵数万,虎视眈眈,声言要拿下杭州府。”
钱镠亦道:“老夫非是贪生怕死,唯不愿百姓罹难而已。吾七旬有五,富贵尽享,子孙满堂,何惜枯朽之身?但扪心自问,上不愧天,下不辱地,岂能甘受不白之冤,不虞之祸?”
难妹道:“龙王不必忧愤,您爱惜百姓,抚恤黎民,天人共知,问心无愧。唐朝之事,由我处理好了。至于徐温,迫在眉睫,还要靠我难兄了。”
难兄推椅而起,向钱氏父子拱手道:“尊王对刘某恩重如山,刘某常恨无以为报,今日之事,定当竭力相助。”
钱氏父子大喜,忙令人摆上酒席,准备一番痛饮。正这时,有人来报,徐温使者前来,元瓘欲拒,钱镠大手一挥,命将其请上,并置酒具一套。
那使者号称吴国名士,自恃国力强大,且吴越已经没有了李唐支持,故态度十分傲慢,举止失礼。他见钱鏐待其如客,不思龙王胸襟阔大,反以为其胆怯,更是嚣张。一番高谈阔论,夸耀吴地方圆千里,兵多将广,声称一月之内便可以荡平吴越十三州。
钱氏父子怒不可遏,难妹莞尔一笑。
难兄持上一杯酒,微笑着走到那使者面前,敬上一杯道:“吴国使者果然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实乃令人钦佩。”
使者受此赞扬,洋洋自得。
难兄又道:“先生一定知道‘夜郎自大’的故事吧。”
使者一愣,接着反问道:“这个我自然知晓,如果先生您把我们吴国比作夜郎,那谁又是大汉呢?不会是你钱塘江边的那几座小土城吧?”说完哈哈大笑。
难兄正色道:“我们契丹国,西起金山(今阿尔泰山),北至蒙古高原和兴安岭,东抵大海,南接唐、西夏、回鹘,方圆万里,精兵百万,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我把她比作大汉,把你们比作夜郎,您说可否?”
使者仔细观察眼前这位,但见他高颧骨,单眼皮,两目之间距离较近,宛若并掘的两眼深井。井中放光,寒气逼人;井波荡漾,包容天地,威风凛凛,气度不凡,一副典型的契丹贵族形象。
使者发慌,结结巴巴问道:“请问阁下是?”
元瓘朗声道:“这位就是大辽国故帝阿保机之长子,人皇王耶律倍。”
使者大骇,心想这盐贩子怎么和契丹人勾结在一起了。毕竟见多识广,他定了定神,眼珠一转,笑道:“想必阁下也一定知道‘鞭长莫及’这一词儿的含义。古语有言,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也。契丹铁骑再强,焉能渡海?四面楚歌,危如累卵,其姓安可不改?”他挑衅地转头看看钱鏐父子,又是一阵放肆地狂笑。
元瓘大怒,一声召唤,几个手持利器的武士闯了进来。难妹挥手阻止,她笑着对使者说道:“听说先生乃吴国名士,饱读诗书,文采绝伦,今天我们就玩个文字游戏如何?”
那使者欣然答应,以为可以一展个人才华。
难妹道:“刚才名士言四面楚歌,其姓必改。那我们各举一字,虽四面被围,其音不变,您看如何?”
使者未料到对方出这样的问题,无奈之下,只得应对。
难妹道:“‘其’字,上覆草为‘萁’;下垫石为‘碁’;左添水为‘淇’;右加月为‘期’。其音不改,其姓不变。”
耶律倍道:“我也出一字。‘于’字,上覆雨为雩;下着皿为盂;左附口为吁;右加郡为邘。其音不改。”
使者硬着头皮干笑道:“蚍蜉撼树,螳臂挡车,自取灭亡,我就以‘亡’子来讲吧。其上覆草为‘芒’;下载心为‘忘’;其左添心为‘忙’;右加郡为‘邙’。言讫一阵大笑,自鸣得意,把眼看那钱鏐。”
钱氏父子及难兄难妹屏息片刻,一齐爆发出更大的笑声。原来他的四个字音都改变了。
使者再想想自己刚才的解释,不禁大惭,面红耳赤,起身告辞。
羞辱了吴国使者,钱氏父子一扫烦闷。
耶律倍道:“语言是无力的,口舌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必须一战而胜,方可保太平。”
难妹道:“一战可胜,但无法保证百战百胜。两国争端,非兵戈能解,只有坐下来谈判,方可化干戈为玉帛。我看可以效仿汉唐之旧事,实行和亲政策。”
钱鏐道:“彼强我弱,其志在亡我,徐温必不能答应。”
耶律倍道:“我有两个筹码,一旦实现,必能实现。”
元瓘叫道:“什么筹码,快讲!”
那边龙王和难妹已经微笑着点头了。
“难兄之意,第一是重新取得大唐的支持,此事由我负责;第二是取得一场胜利,这个由难兄负责。难兄,我说得对吗?”难妹仰着头,抿着小巧的嘴巴道。
耶律倍含笑点头,心中赞叹难妹冰雪聪明。
龙王听罢,推开座椅,跪向二人道:“吴越有救,老夫替钱塘子民向二位感谢了。”元瓘也跟着跪下,表示一定回报难兄难妹的大恩大德。
那二人哪敢承受此拜,赶忙侧身将龙王父子扶起来。
难妹道:“我们不求什么回报,只求龙王能够减免一下钱塘百姓的税收。”难妹知道,吴越的赋税十分严重,很多百姓纷纷破产,贫乏之家,生子不能赡养,或弃于襁褓之时,或卖为奴婢,也有寄养于佛寺道观。
钱鏐父子相视一下,冲着难妹点头,表示同意。于是,钱元瓘向唐国修书一封,书中满是尽忠之言,言辞恳切,颇动人心,又备了一份厚重的礼单,一并送去。这边,难妹也写了一封信给明宗,并在结尾署名——安心公主。
安心公主不是静儿吗?她怎么到了吴越国了呢?怎么和耶律倍在一起,互称兄妹呢?请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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