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齐国大公子良伯远的风评民声便处于极其尴尬的位置。

正如他自己深刻认识到的那样，在天神、燧木的庇佑下，仍耗费刀兵招惹妖邪，便是最大的问题。会被看作殊为不智之举，这已经算是十分轻巧的说法了，实际上，就连顾鸿宇那样心性、眼界都颇高者，对大公子的评判都停留在“乐于征伐、残暴易怒”的表象上……

当然，在今夜此番表态之前，别说方亦或顾鸿宇，便是大公子身边亲信，只怕也不会意识到：这位以勇武闻名的大公子内心所想，竟是由……恐惧所驱动。

如果计较来看，这种毫无根据的居安思危心态，说穿了属于“没有安全感”的表现，但从良伯远口中说来，却因有着不同寻常的人格魅力加持，而产生了某种震撼感觉。

方亦的嘴角拉起显著的弧度，【听雷】的反馈除了验证良伯远的真诚外，还感受到他对争取自己投效辅佐做出的努力。

这是一个典型的豪杰人物，他们往往笃信于堂堂正正的行事风格，能够冲破一切曲折诡诈。若是为将，或许会是忠勇一世、功高盖主而下场凄凉，但就算早已知晓结局，也不屑于明哲保身；而若是为王，则可能会开疆辟土、创立不世功业，最后通常会因恼怒朝堂阴晦，成为杀伐不断的偏执暴君。

如此粗犷直接的人生轨迹，却也有着极度硬派的浪漫！

方亦心中已经有了决定，点头道：“大公子的意思我明白了，请稍等片刻。”

暂时忽略掉那边众人的议论和对良伯远的劝谏，方亦将注意力转回到手上搁置的工作，十指前端探出的雷线依照所得答案做出了应对选择——

随着半妖少年脑部的结茧妖气被雷线穿刺深入到内层，他的双眼骤然睁开、露出赤红泛光的瞳孔，躯体则出现了更加剧烈的挣扎动作，竟轻易将那两名侍卫摔到一边，而后脱困的双手开始疯狂捶打抓挠，试图迫使方亦停止这番举动。

“不要过来！都退开。”

方亦任由少年的攻击落在【铁躯】上，感受出其正不断猛增的力道，及时制止了那两名侍卫想要呼唤同伴帮忙一起制服少年的意图。

然而，方亦的防御能够抵挡下少年的攻击，却无法阻止少年不计后果的发力对其自身尚未化形完成的躯体造成损伤。少年甚至在尝试撼动方亦无效、手臂骨折之后，打算强行扭转身体逃跑，这样的做法几乎是要将他自己的脖子扭转180度……

“你大爷的……”

众方士难以置信地听到方亦口中吐出一句和他们所误解形象不符的脏话，然后又看见他凶暴地一记头槌直击那少年脑门，碰撞之声令在场所有人忍不住吸了口凉气。

这一次，少年的昏迷真正符合了那个烂俗原因，歪头闭上眼睛，消停了下来。

获得安静环境的方亦稳住心神，迅速完成了对妖气之茧的整体刺探，开始进行真正决定成果的切割剥离工作。

与此同时，方亦注意到：被瓦解的外层妖气碎片从蛋壳般的固态渐渐消融，混入加深了其他身体区域的稀薄妖气；而那些原本掺杂其中的负面怨怒情绪，则在【听雷】所察中带着回响渐渐平息。

很明显，负面情绪并不存在实际的形态，令人怀疑它们是如何与妖气结合产生质变的？

如此进展到了最后关头之际，方亦短暂停歇了片刻，犹豫是否要对最后一些残余妖气的角落进行处理。

未等他来得及细想，手臂上因猫女不忿遗愿而形成的那道闪电状印记便自行激发，带动着那些雷线窜入角落中，完成了最后的收尾工作。

方亦能感受到这印记激发的律动中带着苦涩无奈的善意，但它的坚决却体现得比方亦先前的操控还要粗暴，甚至不惜损伤半妖少年的大脑也要刮去那些含有怨怒的妖气。

短暂思考了下这举动所代表的意味，却发现毫无头绪后，方亦提着少年的后颈转过身来，准备帮助颇合他“硬派”口味的良伯远一把。

“还请大公子见谅，有违大公子意愿，留下了这半妖的性命。不过大公子放心，我已对这半妖做了处置，可保证他不至于沦为嗜杀疯狂的邪魔。之后便也交由我来负责看管，绝不会招惹祸患、劳大公子费神……不知大公子能否允许？”

方亦口气略显生硬地向良伯远说道，刻意误导其麾下众臣属以为他对良伯远先前的选择有所介怀不满；结合一众方士隐约透露关于他的重要身份，立即动摇了那些趋炎附势之辈的心思，令他们不禁露出盘算神色。

“无妨……既然方猎头有心分忧，又做了保证，本公子怎会阻拦。”良伯远面色不变地答道，视线则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微微皱了皱眉。

“那就谢过大公子了……呵，容我去取枷具给这半妖戴上，以防万一。”

方亦说完，也不待回话，貌似轻慢地转身走到一旁向侍卫讨要枷锁。同时，他趁机聆听良伯远的心声变化，发现虽有失望无奈，但没有出现动摇、懊恼的情绪反馈，说明良伯远对自己先前的表态并不后悔，那些话确实是坚定成熟的思考理念。

待那些亲信者趁着这番空档，将或叹息敷衍、失望不语，或衷心劝慰、为良伯远抱不平的种种态度都展露差不多后，方亦终于结束磨蹭、返身走了回来。

此时，正有一名门客义正言辞道：“大公子，并非在下不敬，而是公子方才的言论实在令人寒心。若公子执意效仿昏庸无道的先王宁氏，不思悔改，那还谈何升山争王？既御座无望，那为生民立命便只是一番空话……唉，请恕在下不能继续从旁辅佐了。”

“咦？大公子方才的言论哪里令人寒心了？”方亦故作诧异地接口问道。

那门客一愣，看着莫名介入的方亦犹疑道：“这……便是在于……”

方亦只是找个说话的切口，哪会真的和他探究寒不寒心，已然再度发声：“关于先前大公子所说的‘居安思危，存续之道’，其实我万分赞同！不论能否升山成功，大公子所做出的努力，都已然为天方之域添了数分保障，这些功业并不需要御座来证明。”

几乎是一面倒的推崇言辞，给那些略显低沉的良伯远坚定支持者注入了强心剂，令他们意外却又振奋起来。正努力沉稳心神、分辨记忆麾下忠实可靠之人的良伯远，也带着诧异疑惑看向方亦，隐隐有所明悟。

方亦努力维持严肃继续说道：“同样，那些真心为齐国、乃至天方诸国百姓考虑的行径，难道没有取得御座就无法实施了？在我看来，大公子只要把先王宁氏当成前车之鉴，不为搜罗军资而剥削百姓，就没有任何不妥。哪怕不能开拓黑海，只需清扫四野妖魔、令天方民众能安心开垦荒地，就已经可以超过神兽、与燧木争辉了。”

众人面面相觑，对他竟然如此拔高大公子的行为立意感到惊讶。

方亦自然不会明说有关毁灭者阵营计划攻破边关、侵入齐国的事态，不过，结合早先多处乡镇燧木被破坏、四野妖魔肆虐的情况，也算是有力佐证了大公子的秣马厉兵确有必要。

良伯远则双眼发亮，心声中对方亦的观感又有变化，不同于之前带有隔阂猜疑的恭谨揣摩，而是产生了心悦诚服的求贤若渴。

但他终究不是浮夸做派，会喜极失态、纳头便拜，并且，被将帅风采遮掩、却不逊色其他公子的王之资质，令他敏锐地觉察到了此刻最该做的事情——

扫视一圈身边的臣属，良伯远借势昂然说道：“方猎头所言亦深得我心！本公子或许并不具备王之资质，但绝非为私心权欲而争夺御座。升山之路已是艰难，本公子决不允许任何人暗施诡诈，只盼良氏众位手足共同进退，安然完成王权过度。诸位……愿为齐国百姓求得福祉，不计生死安危、利益得失的，就请随我一道赴险吧！”

“愿随公子左右，赴汤蹈火！”良伯远麾下众人纷纷屈膝跪地、拱手表态。

良伯远自然也立即伸手虚扶道：“快快起身，本公子对诸位自然是信赖仰仗的。”

然而，方亦在旁瞥见他的面色，知道良伯远已从先前那番起伏中，对身边各个亲信可靠与否有了更多计较，稍后自会再作后续处置。

待眼前这些门面功夫做完，良伯远转身向方亦长揖道：“方猎头，不、方先生……”

“呃，别！还是继续喊方猎头吧，这称呼我还挺中意的。咳，大公子是想招揽我对吧？那没用的废话就不多说了，我对大公子你的印象相当不错，但还是打算再看看……如果之后有了清晰决定，我会主动来找大公子的。”方亦抬手打断道，言语直白，却也如同之前与顾鸿宇交流的那样，留下了余地。

良伯远点了点头：“方猎头的慎重确有必要，本公子便不强求了。但本公子有个建议还请方猎头能考虑一下。”

见方亦默许，良伯远继续说道：“本公子原打算借今夜的宴席安排，促成众势力协作升山，但出了不少变故……不过，以方猎头的身份威望，若能相助，必可成事。届时，升山路途中，良氏众手足齐聚同行，想必也有利方猎头审视观察。方猎头以为如何？”

方亦想了想，答道：“升山我是一定会参与的。不过，联合协作这个提议……我想还是由诸位公子自行商量决定吧，我作为外人就不掺和了。”

良伯远觉察到方亦话里隐含的否定，不禁皱了皱眉，但没有继续劝说。于他来说，此前已经得到了不少预料外的收获，没有必要强行争取更多、找不痛快，只是因为手足相助的念头发自真心，而有些失望罢了。

其实方亦之所以不赞同良伯远的想法，有两方面的缘故。

一是因为这次升山已知变数极多，虽然协作也许可以集中力量，但难保面对的是不可抗的灾祸，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不算什么好主意。

二是因为他如果以如今的趋势继续招摇下去，很难不被更多蚀客关注，而引来的麻烦必然超过好处，甚至会不会有半点好处都难说。毕竟他向来是孤家寡人的行动习惯，咳、还有些招人恨。

不过这些理由，方亦都不好明说……

双方各自思量沉默了片刻后——

方亦非常生硬地表达了告辞的意思：“如今夜色已深，大公子此前又遭逢刺杀，该早些休憩为好。我就不继续打扰了吧。”

“也好，我送方猎头。”

“哦，稍微走几步意思下就好，别……我是说，大公子留步吧。”

随后，良伯远伸手相让、非常礼重地领着麾下众属臣送出七八步，才在方亦的推辞下留步。

方亦去到侍卫处，提了寄存的那昏迷半妖少年，向外走去。

而见尘埃落定，一些思维发散之人，又开始在方亦背后略带恭谨地低声议论——

“与猎氏为伍、为半妖发声……又直言有意介入升山……”

“……入世之深，想必颇有用意啊……”

“诸位还不明白么……近来异象频发……”

“恐怕是天方将有灾祸……特意化身前来示警于你我……”

即将走出场地的方亦捕捉到这些人的窃窃私语，脑中念头转动后，有意回望、迎着对方偷眼看来的目光，给了个赞许鼓励的颔首微笑——权当是弹了下蝴蝶的翅膀。

毕竟，天方将有灾祸，燧木乃至天神只怕都自顾不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