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丫爸是个形象文弱的高个子,戴一副宽边眼镜。她妈是个中型胖子,脸上斑点密布,眼睛非常好看。毛师傅想,可怜这一对,要少些坎坷,也算得上金童玉女。毛丫却认为自己父母都属于丑陋之辈,肩不是肩,腿不是腿,也没一点精神气,杂技团里挑不出一个像他们这样长得马虎的人。
在馆子吃饭的时候,毛丫亲爹妈心情好了。
“毛丫,在学校成绩怎么样?”亲妈问。
毛丫笑笑。笑容她还给得起。
“学钢琴了吗?”
毛丫摇摇头。她见毛师傅正夹了块肥肉,立刻抓住他的手。
“我血压高,她不准我吃肥肉。”毛师傅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小时候我找人教过她几天小提琴。她不喜欢。”
亲妈问:“那你喜欢什么?”
毛丫笑笑,垂着眼皮吃饭。毛师娘教育她,和生人一块吃饭,你面前有什么就吃什么,手得端着自个的碗,眼睛别这个盘看到那个盘。因而毛丫有了一副江湖上门规很好的吃相。
毛师傅说:“你妈问你呢。”
毛丫把饭嚼透,咽尽,才开口。这也是毛师娘教的大台面规矩。“我喜欢踢碗。”
“什么?”亲妈不懂地看着亲爸。
毛师傅说:“一会给你爸妈汇报汇报。”他转向亲爹亲妈:“她八岁就上台了……”
他眼睛闪闪发亮。六十多岁的毛师傅眼睛特别亮,那种爱聚精会神的人才有的眼睛。
亲爹说:“好啊,毛丫赶紧吃,一会让我们开开眼。”
毛丫又笑笑。开什么眼?你们懂什么呀?
亲爹讲起他们当时怎么机关算尽,总算让他妻子只身调回北京。他喝了点酒,嗓门和话都粗起来。他说他们幸亏六亲不认地把事情瞒住,不然,操,他们这辈子得在橡胶林割一辈子操蛋橡胶。亲妈说她现在正“活动”,争取把丈夫也调到北京。
毛丫心里瞧不起他们,除了谋算、合计、鬼心眼,他们有什么呀?毛师傅毛师娘比他们好太多了,刚直、义气,喝酒也风度多了,不像这位眼镜,喝得龇牙咧嘴。看看他是个书生,一句话两个“操”。
亲妈说她曾多少次从梦里惊醒,因为梦见女儿就是当时四斤重的模样,歪搭歪搭一个人走在前门大街,走在橡胶林里。就那么赤身赤脸的小人,身高一尺体重四斤,她在梦里吓坏了,怕前门大街密密麻麻的脚踩着她,怕橡胶林里的野物叼了她。亲妈说着,看看亲爹,希望他证明证明。亲爹说,她想孩子想得差点发神经。
毛师傅看着中年女人。她说得他心也化了,腿也软了,酒就这点好,让毛师傅这样自持的人也哭得很过瘾。
从此毛丫亲爹妈同毛师傅走动得相当好。毛丫却找许多借口躲出去。
亲妈一把岁数竟上起大学来,别着校徽告诉毛师傅时代不同了,毛丫整天踢碗怎么行。毛丫还是同亲妈客客气气,但她一走她便对毛师傅发脾气,说他干嘛对亲妈“是是是”的?踢碗怎么就没前途?将来她毛丫老了踢不动碗去踢伞踢扇子,什么都踢不动了她去教孩子踢。非得别个校徽才有前途?她问毛师傅信不信,要是亲妈什么也不穿她敢把校徽直接别到肉上。
毛师傅其实心里拿不准毛丫能不能踢碗踢出大名堂。毛师傅在国庆节汇演时,带着八豆和毛丫两人去了北京。八豆的幽默魔术很受欢迎,加上他从小也练了不错的身手,技巧配合魔术,非常取巧。毛丫却是演几场砸几场。毛师傅知道有这两种人,一种是平时练功对付得过去,一上台就人来疯,浑身的光彩,技巧能长进一倍,另一种人,练功一根手指头的懒都不偷,台下可以十拿十稳,滴水不漏,可一上台功夫就只能使一半。后面这种人,若是舞台上要他翻三十个跟头不出岔子,台下他至少得顺当地一口气翻下一百个。这个谜像杂技本身一样古老。
毛师傅悲哀地想,毛丫偏偏属于台下有十分,台上只有三分的不幸之类。毛丫吃的苦头,她终年肿着的脚,只有毛师傅知道。她的表演风格是一流的,姿态招式都是一流,可她就过不了那几劫。台下踢得百发百中,上了台,就出闪失。
一天他从食堂买了饭,到排练室叫毛丫回家。她和他一声不吭地吃馒头喝粥,但两人都明白,他们想的是同一件事。
“爸,真没治了?”
“嗯。只能往死里练。”
她沉默了很久,说:“那我都死了好多回了。”
亲妈亲爹这次来,告诉毛师傅他们分到一处房,毛丫可以常住到北京去了。亲妈对毛师傅说,她的床他们都置下了。
毛丫快十三岁了,课本上还是读小学四年级。毛师傅觉得亲妈的话有道理:都“中外合资”时代了,踢碗?别逗了。她跟毛师傅说,让毛丫补补课,说不定能转到北京的学校读书。她看出来了,毛丫跟亲爹妈是装乖,跟毛师傅呢,嘴上没大没小,其实是真乖,也就毛师傅的话她听得进去。
毛师傅觉得毛丫母亲给他如此重托,他可别辜负她。
他每天忍受着毛丫的坏脾气,晚饭后随便是什么节目他都关电视机。毛丫便摔摔打打地铺开书、本子、笔盒,两脚架到桌上看书。毛师傅在厨房洗碗涮锅,大气都不敢出。毛丫补课得不断吃零嘴,果丹皮、蜜三刀、葵花籽、花生豆,不然她就打瞌睡。毛师傅就得去糕点铺子给她买,五六种点心伺候着她一天两小时的补课。有时五六种点心也不耽误她睡着。毛师傅实在硬不下心叫醒她。他知道她早晨又提前了一个小时起床,去练功。杂技团减员之后,经费也减了不少,排练室的灯不到排练时间一律不准开。她就对着路灯投在墙上的影子练。她嘴上不认输,心里明白自己属于不走运的那类人,除了往死里练没别的指望。
有时毛师傅突然想,谁说她不走运?你看她明明能在踢碗中找着乐子——那些踢起落下的碗其实对她形成一种瘾,世上爱发生什么发生什么,跟她都没关系,她乐她的。
毛师傅只得抱她到床上去,让她一嘴果丹皮就睡去了。
这是个一半幼稚得可笑,一半则成熟之极的孩子。成熟的那一半毛丫自律、勤奋、自有是非原则。幼稚便是她的顽固、感情用事。她和踢碗这桩事,已是难分难解的情感纠葛,从她的童年一直延伸到此,对它,她欲罢不能,像一切欢喜冤家,在不断怄气和相互虐待中亲密无间。毛师傅看着她圆鼓鼓的脸蛋,心想,一个人心眼不活,或许是幸运的。毛丫可能是幸运的。
毛丫以最低分数,通过了初中入学考试。亲妈失望,但不至于失望过度。毛师傅心里却暗生感叹。要是毛丫真是他和毛师娘的种就完蛋了,补死也补不及格的,毛丫虽然牢骚冲天地读书,倒也读出个大概齐。
毛丫心情却非常恶劣,她要做专业中学生去了,踢碗成了课余活动。亲爹亲妈都说:“就拿它当羽毛球、长跑吧,活动活动身体还是可以的。”
春节毛师傅的杂技团又要出两个节目,凑到一台大型杂技演出中去。毛丫对他说:“我上,成吗?”
两人瞬时明白这意味什么。这或许是毛丫的最后一次登台了。深知彼此的一老一少也明白,他们都不切实际地抱着一个渺茫的希望,万一毛丫的演技出现了突破,她也许会被北京的杂技团选去,这将是她对亲爹亲妈全面控制的唯一逃脱。血缘给了他们怎样的权力啊。没有他们,毛丫的未来、前途都具体极了,就是让每一个踢出去的碗,规规矩矩落到它们该落的地方。
毛师傅答应了毛丫。两人开始背水一战,一天八小时地练功。毛师傅不管亲妈的不悦,早晨四点叫醒毛丫,然后两人一块进入漆黑的严寒。到天稍亮,两人才把筋骨拉松。毛师傅在毛丫踢碗时站在离她一米的地方:她踢得欠一丝准确,碗会砸着他。
与毛师娘不同的是,毛师傅教练时毫不动声色。他平静地看着她一招一式,点点头,“嗯,好一点”,或者“不赖,再来”。偶尔他说:“胳膊这样,试试——”
舞台上最后一踢了,当八只碗排着一个纪律严明的队形飞起时,毛丫的脸突然有些走样,似乎是刹那间的灵魂出窍。
八只碗依次落定。她才十三岁!观众们悄悄地传说。毛师傅也在想,她才十三岁,小小一段生命竟容得下那么多磨难。
掌声相当辉煌。毛师傅看着毛丫头谢幕,弓身,抬头,魂魄和肉体这才合一。好了,这一咒就此破了,她终于以台下的三百分获得了台上一百分。
毛丫轻飘飘地下了台。并没有人觉得这夜的异常,人们匆匆地走过她,舞台监督火气很大地叫她闪开。别人对毛丫的新纪元是无所谓的。她也无所谓别人对她的无所谓。她只是一个劲地走开,走远些,连毛师傅也最好别看见。她走进一间屋,再一看,是女厕所。
毛丫把自己关在窄小的隔间里。慢慢地,她听见乐队卖力的奏乐。
欢快的中国民乐遥伴着罗杰,他驾着车正驶往通向雪梨的高速公路上。他和毛丫之间有三小时的时差,因而当她傻着眼在厕所隔间里恢复听觉、视觉、知觉时,他正听着汽车收音机的午夜新闻。他想,这不叫逃离,这就是一个成年人和一群成年人的友好决裂。这是突然发生的,二十岁的罗杰想,家庭中的每一个成年人为什么从来不承认我的成年?为什么他们想当然地认为我会像我父亲那样,做个农场主,组织一个包括牲口们在内的大家庭?为什么没人问问,罗杰,你有愿望吗?你爱什么?你愿意怎样开销掉你的一生?
一生在罗杰的破卡车前面展开。他不能确定驯虎女郎同他的一生有关联。他只确信,他还深深记着她。她是他见的第一个亚洲人,他对亚洲的认识从她之后有了形态。他并不知道这中间有误会,不无美好的误会。因为他在她那里看到的热带皮肤、热带头发并不证明亚洲和热带是个等同。但他无论怎样都抹不去这感觉,女郎把潮湿、神秘的热带雨林带到了他的沙漠。他一年年长高,长得健硕,她在他的印象中,便也一年年小下去。就这样,她又小又美丽,充满能源,充满他不懂得的丛林深处的幽暗生命力。二十岁的罗杰回想起来,女郎那么小又那么浓烈,简直是热带雨林榨挤的一滴汁液,甜的,却带着灼人的辛辣。
到这时他还不知他的误会所在。他的诗意翩翩的误会——他把令他着迷的一切归结于她的种族。他以为亚洲女性便是她那样的,隐忍的,会默默地铤而走险。她那样将自己置于虎口,那样一次次翻着悬危的跟头,她又是那样敞开怀,哺育她的幼崽。什么样的生命力?那是最难置于死地的生命。
深夜驾车的罗杰想到五年前那个清晨。他十五岁。在破晓前他搭上了一辆卡车。他在那个只有几百人口的小镇下了车,镇上有座教堂,有个邮局,有个面包店和马具店。走进这里就是走进了历史,因为它跟二十年代的小镇毫无区别。
他看见镇子的电线杆上贴着广告:马戏团将在此地演出两场。可他走穿了镇子,也没见那三顶色彩夺目的帐篷。他向一个镇民打听,那人手一指,说他们今早提前走了,在这演出亏本。他指的地方是块荒地,两个安全员在重新接电线,因为马戏团把电线扯得乱七八糟。他们将马戏团留的垃圾堆成一堆,点上火,怕这类各地流窜的人与畜传播疫菌。他突然看见垃圾边缘有个小小的黑手套。他认出,那是她的。手套上缀的饰物在白天看显得潦草、廉价,并有几分风尘感。
两个安全员问他有没有看过这个马戏团的演出。他说他看了好几场。安全员之一说他原以为亚洲人很丑陋,现在他认为他们丑陋是没错的,但也有迷人的妞。
他想他还差几十年才能堕落成他们这样,醉时醒时都谈妞。他见火要燎那手套了,犹豫是否将它捡起。捡它是什么意思呢?作为他生平第一次见到亚洲人的纪念?作为他寻觅她的线索?他怎么可能去寻觅她?在两个中年男人面前,他若捡起它可了不得,这举动多愁善感得不成话,会把他们逗坏。
罗杰一直到二十四岁这年,才意识到驯虎女郎的确感染了他的生活。或许很间接,但感染迟迟不愈。这年他在读雪梨大学美术系的三年级。
这感染使他时而走进唐人街。
离唐人街不远的广场是醉汉的休闲圣地。醉汉和灰色的鸽群。他背着画夹穿过广场,见一个亚洲姑娘在给一个醉汉钱。她很有胆量,和醉汉嗓门一样高。两人正讨价还价,吵得不可开交。她说:“你这人可没什么信用,说好只给你五角钱。”醉汉说他更喜欢一块钱硬币。她说不行,你得找我五角。
罗杰站下来,觉得她很有趣。
她说:“你要不找我钱,我就站在这不走了,砸你生意。”
醉鬼说:“放心吧,你砸不了。”
她说:“试试看,只要有人路过,我就嚷嚷,行行好吧,再给钱他就喝死啦!”
最后,五十多岁的老油条醉汉给她闹得吃不消了,从口袋挖出五角钱给了她。她一口流利的英文,比驯虎女郎流利多了。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