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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川是个黄女孩》第15章 太平洋探戈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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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在她后面。她正往唐人街走。她穿合体的牛仔裤,深棕色凉鞋。她头发不黑,也不那么浓密,烫得有点焦糊,垂在肩下。他见她走近一家珠宝店,凑近玻璃看里面的货色。一会她请老板娘拿出一款又一款戒指、项链、耳环,对着镜子不断试戴。老板娘和她是熟人,为她解下这个,又戴上那个,再拿出计算器在上面按出价码。

他瞥见她的黑眼睛亮得像个孩子。她就是个进了玩具店玩疯了的孩子。她的中文越来越快,手势也越来越快,柜台上摆满了可供她玩的对象。他不懂她和老板娘的话,也能懂得她玩得多开心。

他在跟她走近第二家首饰铺时,她留心到他了。她动作中出现了一点拘谨,很快又是略微夸张的活泼。她还是一个一个地试戴,像孩子在玩具店里,心总在痒痒,手也痒痒,不把每件玩艺摆弄一遍她无法安生。

这时她两手拎着一根项链,上面带个翡翠坠子。她问那个六十来岁的男雇员有没有镜子。她这回是讲英文,像是把罗杰包括到谈话和活动中去了,男雇员不高兴她这样折腾他,指指她鼻子下面:“这不是镜子吗?”她说:“哎呀,抱歉,没看见!”罗杰想,她若不是给他盯得太紧张了,就是她已经为他走了神。

她用英文问男雇员,那个坠子是不是太大了。男雇员敷衍地说大点小点,价钱不差多少。她拎着项链突然转向罗杰。

“你说呢?”

罗杰非常意外,他记忆中那个亚洲女郎对一切都是忽略的。因而她给他一种几乎是冷漠的印象。时间推移,冷淡在他记忆中成了严峻。他便认为亚洲人不苟言笑,不易接近。罗杰没想到她这样随和、友善。

“好看吗?”她指着那个带翡翠坠子的项链。

他一下子想不出适当的评语,也缺乏这方面的知识。他仔细地打量她。她二十二三岁,健康活泼。她可以稍瘦一点。那块翡翠马上破坏了她脖子到胸的流畅线条。

“是大了点。”他说。假如和她熟的话,他会说,那么青春的脖子和胸,得再过二十年,你才需要这些累赘来遮掩打扮。“形状也不巧妙。”他不是敷衍她,是认真考虑之后才给出的见解。

“那要是你的话,你挑哪一款?”她问他,身体侧开来,欢迎他到柜台跟前去。欢迎他参加她的游戏。

罗杰头一次为女性做此类高参。其实他也是头一次认真看女人们这些耗资巨大、百无一用的东西。他见她眼里是孩子的信赖和热切,表情事关重大,便走过去。他六尺高的个子稍稍弯曲,才看清玻璃柜台内的女性小勾当。他目光慢慢扫过去,又移回来,没有一件东西够得上“不难看”的标准。女性稀里马虎地用这些东西装点自己,还不如严格地保持一无所有。他面前这个女子,白衫蓝裤,若不戴那些戒指、项链、手镯,应该是很潇洒很清爽的。他诚实地看着她,说:“我要是你,哪一款都不要。”

“那你上这来干嘛呀?”她笑了,圆圆的黑眼睛将他逼住,如将他军的棋子。

他答不上来。他总不能说,我在少年时代暗中对一个亚洲姑娘着迷过;十五岁的我似乎同她隐绰地有约,又隐绰地失了约。这是什么病态借口呢?他马上想出了一个特别拙劣的由头,拍着自己背的画夹说:“噢,我想找个中国人,画些素描。”他马上想到那些老小说里的花花公子们,对女店员女家教吃豆腐的开场白一律是:“我想你一定给人画过肖像。”

她说:“哦,你是个画家。”她表情又俏又顽皮,另眼看待的意思,“那你要把我画胖了,我就收钱。”

她该算漂亮的,五官非常有表达性。她总是一副要同你拌嘴的笑容,但她马上就让你明白:逗逗你的。他又陪她走了几家首饰店,她解释说自己有个翡翠戒指,一直想找块相配的翡翠坠子,但不是翠过头了,就是翠得不够。原来女人们这类事物也不是闲事,也得巴巴结结尽心尽职去做。他看着她如何一本正经地记下一家家店的价钱。她一直讲英文,欢迎他聆听或插嘴,也欢迎他的陪伴。像是不经意地,她问起他的名字。

他们不久后就交换了姓名和电话。

一个月后他被请到她家里。他已学会用中文称她“阿翠”。

阿翠家开一间中药铺,下面是店面,上面三层公寓出租两层。阿翠的父亲、兄弟都经营中药和出租房屋。她和母亲在男人们忙不过来时也下楼去帮着碾、铡药材,经营店铺。罗杰被阿翠领进家门时,全部男人们都慢下手里的工作,笑着同他招呼。他走过店铺,后院是个制药作坊,阿翠的父亲正坐在脚踏的铡刀上铡药材,只是温和地看看他,劳作都没停。罗杰想,这是多么祥和安分的一族人啊。

罗杰三个月后和阿翠订了婚。他把她领到他们相遇的那家珠宝店,要她选一个订婚戒指。他首先是为了还一个浪漫的愿,再就是为了让阿翠了解他是可以接受并尊重她的审美情趣的。他问她要哪一款。

阿翠笑起来,说:“一款也不要。”

“上次你不是挺喜欢这一只?”

“你以为我真会喜欢这里的货色?”她对他耳语,然后把他拉出门:“我妈戴还差不多。”

他想,她难道连订婚戒指的俗都免了?她跳上他的破卡车,叫他往城北开。他们不久来到一个宁静怜恃的小街。破卡车在这里十分扎眼,停着驶着的车全瞪着它,骏马厩里来了条丧家瘟狗的。

罗杰想起,这是个所谓的贵族街区。

阿翠偏着脸,笑着说:“你老实说,唐人街首饰店的东西是不是让你受不了?”他笑而不语。

她说:“哼,我知道你们画画的!”

这时他发现他们在一个鸦雀无声的店堂里,光线是那种贵气的幽暗,只有宝石们是主角,在一束束追光下坦然慵懒地接受你的瞻仰。她用那种观赏大师画作时的悄语对他说,这是个有伟大名望的首饰店。他这才发现昏暗中站着冷面杀手般的男店员,一身黑色西装。他向他们点点头,笑容低调。在摸清他们的意图之前,他不会轻易出动。

阿翠最终选了一个半克拉钻戒。她走出店门时对他说:“你看,我也知道什么东西高贵呀!”

罗杰为那个钻戒背了两年的债。他先向父母借了钱,然后天天在一家百货公司布置橱窗,挣了钱去还父母。阿翠有次看见他寄给父母的支票,非常惊讶,说我们中国人没这种事的,要是跟父母这么见外生分,父母会觉得很没面子。

婚礼很排场,阿翠的父母摆了五十桌酒席,租了一条游艇,让宾客们在晚餐之后观赏雪梨海景。游艇上有各种酒和甜品,还有一个中国乐队。阿翠美丽极了,穿一身银色旗袍。罗杰的祖母说:“我以为美人鱼在丹麦呢!”阿翠跟罗杰的所有亲戚朋友都谈得来,跟罗杰的祖母更是相见恨晚。

婚后罗杰和阿翠搬到离市中心颇远的一个小公寓里。罗杰仍是上课、打工。他悄悄把剩的一年课程延长到两年。为了他和阿翠过得宽裕些,他找了第二份工作,在一家设计公司做电脑图象设计。他每天忙到晚上十点回家。阿翠起初闷得慌,但很快就又回到她先前的一群女朋友中去了。

一天罗杰正在商场的巨大橱窗里摆设一套设计家的家具,见阿翠和四五个女友嘻嘻哈哈从街上走过去。他恰好有一小时午餐休息,便取了外套追出去。阿翠惊喜得眼圈微微一红,像是落荒到某个陌生国度不期然和她挚爱的人相遇。她搂住他,吊在他脖子上面两脚直荡秋千。她叫女友们不准起哄,因为这是他们婚后的第一次午餐。

罗杰也感受到从没经历过的狂喜。他觉得他们像从哪个爱情电影里来的,交响乐排山倒海,钢琴白浪滔天,他和阿翠给推成了大特写——连瞳仁百感交集的一点痉挛都没被忽略。

阿翠的女友们开始有点窘,很快便为他俩烘托气氛。有的说好啦,赶快就近找个旅馆开房间吧。有的说,不可以阻碍交通,开车的人看见你们这样子要出事故的……

阿翠像听不见,看着他,突然发现他形象上的最新优点似的,不禁深深吻他。罗杰看出她是真的感动,便立刻想到日子的美好,忙成这样能让她感动,让她无忧无虑,也都值了。他们和女伴们拉开一小段距离,因为不断停下来接吻而掉了队。

女伴们全说她们请客,请他俩去旅馆开房间。

阿翠眼睛波光粼粼,看着他:“哪个旅馆最近?”

女人们笑得一团。他特别爱看阿翠有一点使性子的笑容,所有年长她的女人都占不了她上风。

午餐间他发现女人们都对餐馆的拿手菜熟得要命。从她们的谈话中,他明白她们都嫁给了颇富有的男人,绝大多数是中国男人。

他问她们:“你们每天都做些什么?”

她们告诉他,早晨打发掉老公和孩子,就出门办事。但他不久弄清她们办的事包括购物、吃馆子、逛街、打牌、做面容保健和全身按摩。

罗杰转向阿翠,看着她,意思是:我很抱歉,我提供不起她们这样的生活给你。他还想听她说:放心,我跟她们不同。

但阿翠只抿嘴朝他笑笑,十分含情脉脉。

女友们说阿翠跟她们可不同。

他问怎样不同。

“这你也看不出?”其中一个三十岁的女友说:“阿翠可以吃爱情、穿爱情、住爱情……”

阿翠拉住他的手说一点不错,她就吃爱情穿爱情住爱情。

又一个女友说她们全看见了,爱情让阿翠变了个人。

阿翠叫她闭嘴。

大家这下才静下来。静中有种不安。年长的那个女友飞快窥视罗杰一眼,转回去沉默地笑了一下。她那一笑是不忍的,不忍罗杰这样一个烂漫青年被她们作弄。又似乎是卖给老实人一件残次品,心里有点良心发现又有点得意:就先瞒着你这小傻子,等你自己去慢慢发现吧。

罗杰想不出阿翠有什么可瞒他的。一个二十三岁的女子有什么可瞒的呢?他很快不再追究那女友打下的哑谜。

就在当天晚上,他和阿翠发生了婚后的第一次冲突。阿翠竟比他回家还晚。他正淋浴,听她很响地开门、关门。他问她去了哪里。她说她能去哪里?自己的丈夫连女伴们的午餐都付不起账,她只好回自己娘家去讨些钱来。他裹了条毛巾从浴室出来,见她冰冷地坐在那里乱按电视控制器。

他说:“大家聚在一起吃午餐,为什么要我付账?”

阿翠说:“是啊,所以我就替你付账啦。”

他还是很无辜很懵懂地看着她。

“人家还要请我们客,到旅馆开房间呢!”

他说他以为那是玩笑。

她说中国人开得起玩笑的都花得起钱;今天谁若较了真,她们请总统套房的客都不带眨眼。

他想了一会,说:“可我真的不懂为什么我得付账。”

“阿萤的老公在场,他总是给我们所有女人买单的。阿萍的老公也是。你真给我面子啊!”

“你事先并没有告诉我,这是我该请客的午餐啊!”

“噢,还用事先告诉?!第一次在首饰店碰到你,我就对你的小气有数了!换了个中国男人,怎么也会意思意思,买点什么小东西给他正在追求的女人……”

他听到这里,突然感到“追求”二字非常刺耳,或者是她语调带些中伤的意思,总之他认为她在歪曲事实。他说他并没有追求她。她说她又不是没注意到他跟踪了她两三里路。他说从那广场到唐人街最多一里路。

她说:“连多少路都算清楚了,还说没追我?”

“我常去唐人街……”

“画画去?别胡扯了,我又不是昨天才出生的,又不是没给男人追过。街上二流子背上画夹子就有正当理由追女孩子了……”

他露在浴巾外的身体乍起一层鸡皮疙瘩,她哪来的这股恶意?她怎么对他辛勤尽职地养家如此麻木?

阿翠还在不停地说着,竟是满脸泪珠了。她说他根本不顾她的体面,在女友聚餐这样的关键时刻不替她顶住。她若不去为他付账,为他挽回面子,以后其他女友的丈夫请她客,她不窘死吗?她还说她是明白回到家也从他这里搜刮不出钱的,只能去娘家搜刮。

他想她歪曲事实的本领真大。从婚后她就有自由去银行取款,所有信用卡也是两人共用。她哪天受过委屈,哪天花钱花得不惬意?

他拼命压住要吐出口的话:你看你像个做妻子的吗?家里又脏又乱,每天回来就吃你们外面馆子剩的东西。你再看看这个还不算太小的客厅,都给你堆成什么样子了——每天都会发现一两件新的小摆设,玻璃瓶瓷罐子真假水晶,都在这里等着落灰。风铃就有四串,到处是这些愚蠢的绒布动物、假花,屋里的空气都挤没了。他偶然摊开一本画册,先要花几分钟腾空桌面。阿翠把这个家变成了唐人街杂货铺。他的目光这时落在她的手指上,一颗臃肿的翡翠。他不懂她为什么把一个家也弄得如此臃肿。

阿翠安静下来。

他庆幸自己没把那些话说出口。不然太恐怖了,爱情或许没那么结实的,那样同她针锋相对,一切或许就不会再弥合如初。

阿翠看他一眼。她意思是:好了,我要下台阶了,说声对不起,她就将顺台阶下来说“我爱你”。

他却不懂,觉得她这一刻该有一句道歉的话。至少说有句公道话,对他毫不渎职地做丈夫给些起码的肯定。他摆不起阔又不是他的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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