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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川是个黄女孩》第16章 太平洋探戈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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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见他走回浴室,不久听他开始刷牙,用牙线清理牙缝。他居然把她晾在这,自己准备上床睡觉了。他不收场就别想碰她,别打算趁着黑暗把她一搂就算讲和。但给他搂住还是舒服的,阿翠不知不觉已配合起来。

罗杰想,年轻就这点好,荷尔蒙抹杀原则,激情不计较是非。他想着阿翠白天的样子,光天化日之下,她频频暗递给他那些使他战栗的眼波。就让荷尔蒙和激情当家吧,她毕竟是个甜蜜的女人。

满足来了,又去了。两人稍有些尴尬,觉得怎么就这样无交代地和好了眤?一场美满做爱就衔接了上下文?

罗杰这时开了口。他说大概他不懂中国人的文化,其中包括待人接物,以及交友的规矩。以后他会更留心去学。他还说两个种族的恋人总要磨合。

阿翠说:“什么文化差异?我从小来到雪梨,白种男朋友也不是没交过。别把自己的毛病往文化、种族上扯!”

“你就没毛病?”

“我至少不扣门。我们中国人把扣门看成羞耻。”

“我又不是故意没钱……”

“没钱在那种时候也得豁出去。”

“我得豁得起啊。”

“豁不起你就要不起我。中国人最讲有来有往,礼尚往来。人家的老公怎样对我,你就要同样对待我的女朋友。”

“我已经在打两份工了……”

“所以我只有厚着脸皮去娘家求援。知道指望不上你。好在我们中国父母不兴让儿女打借条。”

那一夜他没睡。他不知为什么想到了驯虎女郎。他相信她和阿翠完全不同,她有种简练的态度,连衣着、表情、姿态都含有简练。女性许多琐细的享受、麻烦似乎被这简练滤去了,因为她有一个主题。那主题就是她狂热地爱着的那件事:她的驯虎表演。她的自得其乐不需要太多供给,她对这世界一无所求是明显的。罗杰在九年后开始明白她的魅力何在。她那心灵的自给自足使她那么淡然又那样不群。

罗杰并不知道一场幻灭已悄悄开始。他对女性的幻灭,对阿翠这样正常的,热爱享受,热爱物质的主流女性。他开着破汽车,穿过城市去上班、上课。他动作有点心事忡忡,看见报上的广告“中国杂技团来澳巡回演出”,他赶紧移开视线。到此刻他才明白驯虎女郎留下的记忆是略带创伤性的。罗杰此生不会再去看杂技、马戏了。他也就不可能知道中国杂技团里有个十七岁的女孩,她演的节目叫“踢火流星”。那是个很短的,不太起眼的节目,只是在舞台灯光暗下去,她踢的碗里出现了流火,雪梨人民才振奋了一些。不然他们看不出大大小小一摞碗给她踢上踢下有什么劲。

这天他的破汽车停在红绿灯路上。一辆大轿车停在他左边。茶色玻璃窗内,十七岁的女孩正朝外看。他侧过脸,那轿车上的人说的中国话让他从心事上分了神。

那个春节演出之后,毛丫果真引起了北京一个军队杂技团的注意。她给他们私下里又表演了几回。杂技团认为她踢碗的确踢得不错,可有她不多无她也不少。她的年轻倒是她最大的优势。因而他们便把毛丫暂时收下来,作为试用演员。

毛师傅想,试用就试用吧,他会加紧训练毛丫,让试用变成录用。毛师傅向县城文化局一连递交三四封医生证明,说是他患有多种慢性病,必须长期休养。毛师傅对县里领导说甭再留他,留也是留一个老饭桶了。杂技团一年比一年不景气,连下乡巡回演出都卖不出多少票。农民们宁愿挤到有电视的邻家去看电视剧。这样毛师傅正式辞了团长一职,到北京专职栽培毛丫。

毛丫的亲爹亲妈开始对毛师傅很客气。毛师傅有自己的退休金,便主动负担起这家人的伙食费用。他买毛丫做。不久毛丫在军队杂技团分配到一个铺位,晚上演出就在那里住宿,毛师傅便学着烧饭炒菜。毛师傅知道他在这里得好好做个老佣人,好好地贴钱、贴劳力。北京就是支个行军床的空间也很紧俏,因而他在毛丫父母家支的行军床不可以白支。

这是个旧办公楼改成的住宅。房子空间很大,里面是自己隔出的客厅、卧室、书房。

厨房在走廊上,同全北京所有这类筒子楼一样。毛丫的屋是书房,床是折叠沙发。毛师傅的行军床很机动,毛丫不在就支在书房,毛丫父母吵架不肯睡一个屋,亲爹就睡行军床,毛师傅只得去打地铺。

毛丫回来总是在走廊里待着,因为毛师傅的主要活动范围都在那里。那里搁着炉子和炊具,毛师傅在墙上装了个吊柜,还有一个可以打开合起的折叠小桌,毛师傅用它切菜、读报、缝补。毛丫就把这一小段走廊当做她和毛师傅的家。她在这和老头有说有笑,只要亲妈亲爸一出现,她马上变个人,话也没了,调皮捣蛋都没了。她和毛师傅谈的无非是县城杂技团的那些人和事。比如,八豆开起公司来了,不变魔术了,整天夹着小皮包拿着手机,问他做什么生意,他说:“多了!”

毛丫亲妈时而从他俩身边路过,发现两人都沉默而焦急,似乎在等她快些走过去,他们的笑声可以续上。每回她在楼梯口一拐弯,就听他俩果然接着聊起来。

有天傍晚她下班回来,见毛师傅正跟毛丫比划一个饭碗,两人都很专注,没留神到她。她听两人讨论的还是踢碗。毛师傅说他瞧不上毛丫团里的导演。什么“踢火流星”?哗众取宠,三流的功夫用它晃晃人眼还凑合,毛丫是硬碰硬的功夫,用不着掺那样的假。否则都去看火了,腿脚的精彩不都白搭吗?毛师傅越说越激昂,说杂技也跟奥林匹克似的,得拼真的,动作得纯正,水准得有公论。

亲妈插嘴:“能跟奥林匹克比吗?”

毛师傅一愣。毛丫不吱声。他们俩都不同任何门外汉一般见识。亲妈脸上涂着脂粉,穿着摊上买来的套装,描上去的眉毛、眼圈、嘴唇和真实的稍稍错位,等于真脸上浮着个假脸。北京大街上有的是这种真假分歧的女性面孔,因而毛丫亲妈绝对不显得各色,绝对的主流。连她上衣垫起的两个将军肩膀,也是一股赢者的威风。她已混到一家中外合资的浴室设计公司去了。“混”字是毛丫背后和毛师傅打趣亲妈常用的词。“她混得还成——混上了个推销部经理,脸上的黄褐斑除一除,她能混上老板的助理!”

亲妈对毛丫跟毛师傅在走廊里另过一番日子越来越反感。他们在这里亲热得有说有笑,时而还听见毛丫顶嘴,和毛老头犯贫,她担心毛丫的格调永远停留在杂技艺人层次。她无法指责毛丫,女孩只有十几岁,她只能在毛师傅头上找所有的错。她私下和丈夫嘀咕老头其实暗中在离间女儿和亲父母的关系;她叫她补课,学钢琴,女孩明拖暗抗,老头只要一说:“拿上家伙,走几遍去。”毛丫如同士兵得了将令,亟不可待地要去送死。亲爹比较实惠,说毛丫将来成个杂技明星也不给她爹妈脸上抹黑。他又说毛师傅多好使唤啊,雇老妈子你能找这么负责认真识相还倒贴钱的吗?偶然来串门看望毛师傅的杂技团人马也都派得上用场。八豆按时来换煤气罐,入冬也是八豆帮着排队买大白菜。家里有重活,都是攒着等八豆来干。

亲爹说,杂技团这帮人,看着跟牲口似的,人都还厚道。过后他叹口气又说,世界上怕就怕厚道二字。亲爹在一家食品杂志做发行工作,常常会冒出这样的哲人态度,不知他是醉是醒。因此亲妈对他只能带着轻微的恶心去忍受。她认为大时代总要牺牲一批人,就算丈夫做了这牺牲吧。她绝不允许毛丫也被她所代表的主流淘汰。她得让毛丫渐渐脱离杂技艺人的社会阶层。毛丫的仪态、气质、相貌都是上品,怎么也该是正在形成的上流社会成员——就是她自己跻身的社会。

她觉得老头是毛丫上进的祸害。她让毛丫温课,将来至少能上职业高中。毛丫消极服从。女孩对亲妈始终是一个态度:不争辩、不抵抗,可也不合作。

毛丫十六岁得了全国杂技比赛第二名。她不声不响把一个银杯放在书橱里。亲爹发现后,对亲妈说该庆贺庆贺。亲妈问女儿为什么不告诉父母。毛丫说毛师傅已经奖励了她一辆新自行车。亲妈伤心得嗓门也抖起来,说我们是你的亲父母啊!毛丫懒洋洋地笑笑说:又不是奥林匹克。

亲妈心都碎了。原来这爷俩不吭不哈地又庆贺、又送礼,两人还出去吃了顿建国饭店自助餐。毛师傅本来要请亲爹亲妈,毛丫坚持说:“这奖杯不就是奖给我没出息吗?别让他们又有个当口劝我改邪归正。”

毛丫亲妈终于凑钱买了一个两居室的公寓。她开始策划,重新设计一家人的生活。这一家人,不包括毛师傅。趁毛丫随杂技访问团去澳大利亚演出二十天,毛师傅给河北省杂技团请去做临时教练,毛丫亲爹亲妈把家从老房搬到了新房。他们打电话告诉毛师傅,新家还在装修,连他们自己都得去朋友家借宿,劝毛师傅在河北多住一阵。

毛丫回来后,看到全新的家里摆着摩登家具。她从来没见过这么明亮时尚的居住环境,客厅还搁了一架立式钢琴。从小在简陋清贫的县城杂技大院长大的女孩,第一次看到物质的魅力,她几乎不敢走动,小心地在拼花硬木地板上移动两个脚尖。她看了一圈之后,突然觉得亲妈还是伟大的,把她在澳洲见闻的西方生活设置到北京来了。毛丫特别喜欢新的浴室。亲妈给她买的柔软厚实的浴巾浴袍让她每次洗澡都磨蹭掉一小时。

毛丫回到新家的那个周末,亲妈请了许多同事和朋友来做客。都是主流人物,客人问毛丫在哪里读书。亲妈说明年考大学了。毛丫第一次意识到,住这样的公寓,用这样的浴室,就得结交和亲妈一样的人,这样的人也是吃苦耐劳地在生活,但他们吃苦耐劳的收效很明显很直接,就是如此的公寓、浴室、钢琴。亲妈告诉毛丫,毛师傅去外省挣外快,得有一阵回不了北京。两个月后,毛丫发现自己在亲妈的客人中也自如地回答:我打算明年考经贸学院,或者说,我正在报名学电脑。第三个月,亲妈亲爸和毛丫郑重谈话,说家里现在空间有限,不可能在这么漂亮的公寓让毛师傅支行军床。还有,毛师傅到了这个家里算什么呢?客人们跟个老江湖有什么话说?老江湖和这个家太不搭调。父母说:“他老人家也会不自在。你自己拿主意,如果还想干杂技,我们也没办法。你就跟他去吧。”

他们最终达到了目的。毛丫开始认为他们是对的,踢碗挣的钱只能糊饱肚子。亲妈说给他们装修公寓的人挣的钱也多过“糊饱肚子”。

毛师傅从河北回来时,亲妈已知道,毛丫被自己赢回来了。她不能自己开口撵老头,让老头死了这条心的只能是毛丫。她安排全家人去马路对面的小餐馆吃晚饭,然后由亲爹来段开场白,中心意思是毛丫已到了关键年龄,以后做什么,今天就是拿决定性主意的时候。

毛师傅眨巴着眼睛去看毛丫。他在河北教练别的孩子时,心里为毛丫设计了许多新的训练方式,他想毛丫会成为世界上最好的杂技艺术家。他没想到这对中年夫妇借口装修,把他阻拦到河北,用了三个月时间在挖他的墙脚。挖中国杂技的墙脚。

亲妈接过亲爹的话,说以后中国和西方都一样,吃香的工作,走俏的工作挣大钱。她看看毛丫,又转向毛师傅:“您老是真疼她爱她,我们做父母都自愧不如,您当然不想她以后受穷;以后毛丫上了岁数,不能踢碗了,您想想她能干什么,不就剩个受穷了嘛?”

亲爹反正喝了酒,说了丑话也是酒的丑。他说就算踢碗挣的钱不少,那也是卖艺的;中国一向讲上三流下九流,挣钱也得看挣什么钱。

亲妈嫌弃地把他手上的酒盅夺下来,远远一搁。他对毛丫说:“你自己说吧,选择什么,我们大家都只能支持。十七岁的孩子,应该有自己的选择了。”

毛丫心想,毛师傅和她怎么是这对老奸巨猾的中年男女的对手?毛师傅一根肠子笔直,怎么斗得过这些人——他们在十年的知青生活中人格上添出那么多曲折,老练和成熟都过了头,成了一些缺乏正直的智慧增生。他们把一老一少推到第一线,让他们自相残杀。她不敢去看毛师傅的眼睛,因为它们是困惑的,有点理亏的,自我怀疑的。他怀疑自己的价值观太古老,不该去影响毛丫。他怎么放心将来他一脚去了,留个受穷的毛丫呢?

“别为难,又不是让你跟毛师傅分开。”亲妈对毛丫说。

你就是要让我们分开。毛丫想。她不知怎样公开反抗父母,对于这对半道上杀出来的父母,生疏使她一直是恭顺的,敢怒不敢言的。生疏使她和他们之间反而有一层客套,毛丫尤其害怕抓破这层客套。因为客套没了,她和他们什么都没了,她和他们的关系再也找不着一个存在形式。在这一点上,毛丫是个很老实很传统的女孩,她心里不知道一个完全否认自己血缘的人是否还算个人。

毛师傅看着毛丫就那样垂着脸坐着。毛师傅记不得毛丫怎样就从一个圆头圆脑的娃娃长成了个大人,脸蛋上原先那遮没所有棱角的厚厚一层幼稚,似乎一夜间就没了。这脸俊俏起来,毛师傅突然意识到,她更像他死去的老伴,用小米豆浆奶大她的毛师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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