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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川是个黄女孩》第17章 太平洋探戈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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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师傅自知自己卖了这条老命也不可能给毛丫那样的住所。他认为自己的一生不阔,但他也绝不穷。而他的“不穷”是什么标准呢?是四季四身衣服,年节吃大馅饺子,冷有煤火热有电扇,一双鞋换了后跟换前掌地穿十年。把他的阔绰标准拿到眼下的北京,也是穷。中国自古至今,顶窘的、顶不好受的就是穷。过去的几十年,穷不那么难受,穷有全国人做伴。毛师傅自己是穷惯了,穷舒服了,但他的舒服不是毛丫爸妈的舒服,或许也不是毛丫的舒服。

毛师傅绝不忍心将来他腿一蹬留下个受穷困窘迫的毛丫。他对毛丫说:“你爹妈是为你好,你得听他们的,你看,我都听他们的。为什么呢?因为除了我自个这个行当,我什么也不懂,你跟我,咱俩都听他们的,成不?”

毛丫深深地叹息一下。父母生下孩子们,为了拿他们实现他们的痴心妄想,那些痴心妄想折磨得他们半死,因此他们也得让孩子们受尽折磨。

“我有一个条件,”毛丫说,“不干杂技,行,不过我爸不能走。”

亲妈说:“谁说毛师傅要走啦?”

亲爹想,这女孩在爸和爸之间做了区别。她叫毛师傅“爸”,是不假思索的,如同婴孩下意识的嘴唇运动,也像嘴唇天生就储有一些最原始音节,一碰,就“爸”的一声。而她在叫亲爹时,则先摆好嘴形,两片嘴唇抿住那个字,抿那么紧,那字都窒息了,冷了。一个“爸”宇吐出口,可真不易,是多大的压力给推出来的,让他都觉得这字她吐得太苦了,所以只要他发现她有话跟他说,嘴里憋着那个“爸”字,他马上主动给她解围,先开口。好在这样的时候极少,她见到他多半一垂眼,一笑,大家都过去了。

“毛师傅,我们都没有赶您的意思。您要找不到合适地方,也不嫌弃我们家窄呢,就……”亲爹喝酒喝大了舌头,显得尤其亲热可人,亲妈在桌下用膝盖磕他一下。

大家达到共见,毛丫马上开始补课。军队杂技团正在为她办提干手续,毛丫母亲一个电话打过去,说不必劳驾了。毛丫还要参加最后一次巡回演出,她打算演完就卷铺盖。她尽量把事情处理得低调,也打消了请毛师傅看她最后一场演出的主意。

一个月后她办清了所有手续,回到家,却不见了毛师傅。毛丫在空荡荡中站着,想毛师傅那副瘸了腿的老花镜呢?还有他用来做茶杯从不离手的酱菜瓶呢?连空气中他永远贴的麝香虎骨膏药以至他走到哪都带的那股药腥气,也都消失了。

亲妈的解释是毛师傅也有些事情要办,回去了。毛丫问回哪了。亲妈说大概回县里吧。毛丫拨通电话,县城杂技团正忙解散,大家等着领文化局欠发的半年工资,都口气挺烦地说毛师傅早领退休金了,欠发的工资没他的份他回这来干什么。

毛丫搁下电话,并不马上转身来和亲妈对质。她感觉中年女人一肚子鬼的目光正瞄准她的后脑勺。她一转过来可就要和这女人翻脸了。但她还没正式和她闹过,不知该如何闹。最主要的是,没了毛师傅在场,毛丫和谁也不闹。

没有毛师傅,她就是个成熟练达的大人,她的孩子脾气,是只能毛师傅一人去受的。亦似乎孩子闹是有势可仗才闹,毛师傅缺席,毛丫没谁可依仗,也就闹不起来。

她找到了八豆。

八豆说:“这还用问,老爷子答应了你妈,他就不会让你找着他了。”

毛丫问:“他答应她什么?!”

“你妈觉得只要他在一天,你就一天不死心。你们爷俩在一块,能想什么,聊什么呀?你妈说你们爷俩一谈杂技,吃肉都不香!”

八豆反过来劝毛丫,也得体谅自己父母,隔着个毛师傅,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把女儿真正认领回来呢?毛师傅是那种让人多着嫌着的人吗?他多骨气一个老头啊。

八豆说:“毛丫你就饶了毛师傅吧,为了栽培你,老爷子受够你亲爹妈的挤兑了。”

毛丫想,得沉住气,看能不能从父母那里打探出毛师傅的去处。她开始上亲妈给她找的补习班,吃她为她买的各种高效维生素和健脑药品,穿她给她指定的服装。她不知道她动作中一股厌倦和消沉,使她背也驼了,走路两脚蹭地板。一切毛师娘曾说过的做杂技演员的形态弊端,都回来了。十七岁的毛丫扣着肩、含起胸,扛着毛师娘诨称的“烧鸡背”,在父母眼里是变得那么顺眼,像所有扛着父母痴心妄想,害着轻度忧郁症的中国孩子一样。

罗杰接过美丽的黑姑娘付的钱。她拿着他为她画的肖像,“太谢谢了!”罗杰点头,笑一下。懂行的人会知道,那是张画得很好的肖像。这笔画拿到三号街来太委屈了。他的笔触自信自如,懂得什么是一张脸最吸引人的因素,因而经了他的笔,每张脸都没有那类低级画家的取悦式美化,但每张脸都有迷人之处。

当然人们也不知道,他是个逃亡者。不是一般意义的逃亡,是为了逃到一个地方,谁都不认识他;他只想一张肖像三十元地挣钱,只想挣一晚上的钱去画一白天的画——那是他真正的画。他这样活着,三号街的人都没意见。因此他把三号街的陌生人作为自己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是“你要做什么,请自便”。

他在为一个中年女人画像时,人群外走过一个亚洲女子。两人谁也没看见谁,这是晚上十点二十分,游客已开始稀少,他们本应该看见对方的。但他们都属于没事不东张西望的人。罗杰画的这位中年妇人忍不住地笑出声。她丈夫把她按在折叠小凳上,非要她给画成一幅肖像。他们都红润肥胖,像罗杰老家的邻居们。像他的祖父母,父母。中年女人见罗杰看她半晌,才在纸上“唰”地来一笔,有点担心。她希望三十块钱能买到足够的笔触。

她丈夫在做罗杰的监工。他站在罗杰背后,每下一笔,他就对妻子扬一下眉毛,意思是,在笔下你更美了!罗杰的素描功力对于他们是好得多余。

这时亚洲女子走到三十米以外了。她不知道罗杰画夹里有张发黄的速写,是他十五岁时画的。那个驯虎女郎的肖像。一张幼稚却充满激情的画作。

天冷起来。海风声响也越来越大。他想再画一张,明天晚上或许不用来了。他捡起风刮到地上的一页纸,手指冷得发僵。亚洲女子在街口拐进一个快餐店。那是罗杰每次画完画必去的地方。

亚洲女子和罗杰在这条街上你出我没地共存,已有一年。假如他看见她,事情就好办了,或者她看见他,也行。但他们就这样共存在紧密的错过中,错过有时惊险而美妙。如同一对不要灯光,不需音乐,也不会误踏到对方的脚的双人舞者。

正如罗杰在那个夜晚独守一杯廉价白兰地,等着阿翠回家时,毛丫也独自在北京东城的一条满是酒吧的街上走着。他的凌晨一点是她的夜晚十点;他在冬天,她在夏天。他和她远隔万里,脸上挂一丝相似的冰冷微笑。是人在堕落初始时朦胧的自我嫌恶。

罗杰静悄悄地在各种劣等白兰地、威士忌中改善婚姻生活时,毛丫成了个专门引人喝酒的女郎。她的收入可观,没心没肺的时候还挺快活。罗杰是那种喝了酒就变得乐观、宽容的人。他可以对阿翠给他的解释微微一笑,就接受了。她无非是多打了几圈牌,或者吃宵夜忘了时间,或者在父母那里聊家务事给绊住了。

他没有理由怀疑阿翠欺骗他,他的本能告诉他,阿翠非常爱他。阿翠总是给他初恋的眼波,新婚的肉体,她对他的热情,在罗杰看,是谜。她会不时为他买昂贵的衣饰、皮夹、手表。她说中国人家的父母是舍不得儿女受穷的,因此她总能得到父母的补贴。

一次她送给他一辆车,是辆八成新的丰田。他不敢问她哪来的钱。他最怕她话锋一转,说:“怎么办呢?你挣不来那么多钱,我父母又看不下去我受苦。”阿翠看他兴致极高地摆弄着音响、自动车窗、天窗,问他:“现在你知道我爱你了吧?”

他动作中出来一个静止。怎么听上去像一场天大的误会呢?他当然欢迎好使唤的车,带漂亮的立体声音响,但如果给他选择的话,他宁愿辞掉一份工,多些自由去做他爱做的事。他爱做的事很简单,海滩上躺一躺,翻翻画册,或者在有冲动的时候,给他结结实实一段时间,画几幅画。在二十世纪近尾声时,人还得卖给房东、水电煤气电话信用卡各种保险各种税收,人还是离自由那么远。在罗杰看,自由远比这辆车豪华。阿翠月月把信用卡花得透支,现在给他的厚厚馈赠使他意识到,他离自由又远了一点。但他绝不能把这些话讲给阿翠,去倒她的胃口。她以她的方式爱他,该是没错的。阿翠爱这世上一切物质,她把她的心爱给予她心爱的男人,该是没错的。他觉得她的花销方式和她的经济来源有疑点,但他怕口角,怕每次口角后他情感上元气大伤以致他连做爱的兴致也没了。

“我知道你喜欢在开车的时候听音乐。”阿翠的眼睛从来不直白,永远有你猜不透的意味。她又说:“看你开那个大破车,我心好酸。不公正啊,你这样好一个人,天下的大名牌,好东西都该是你的。”

你看,她是这样看事情的。

他享用好东西两个月不到,阿翠对他说,她已经讨厌丰田了,更喜欢欧洲车。他说他没那么喜新厌旧,对丰田还在热恋期。她说已经太晚了,抱歉。他说你什么意思?她说车已给她卖掉了。他说他不同意卖。她说你同不同意都晚了,买主明天一早来把车开走。

罗杰火了,嗓门粗起来。他说她口口声声是为他买的这辆车,他正对它情有独钟,莫名其妙就又失去了它。她怎么商量都不跟他商量呢?

“我给你买更好的……”

“我不要更好的!”

“你看你,就这点没出息。我们中国男人就不一样,其他事情可以凑合,车一定开最好的!男人在外面,拼呀杀呀,图的什么眤?开辆帅气的车子,男人也做得值当!你连这点志向都没有?”

“没有。”

“那你的志向是什么?”

“你真有兴趣?”

阿翠默默地看着他。看一会,便一下一下点起头来,他想,索性让她彻底看穿他吧。

“我的志向你别劳神操心了。因为它在你看根本不是志向——我就想清清静静画画,然后到海滩上晒太阳。钱多了就开着车四处走走,看看,去画廊逛逛。我的志向,就是你别让我每月给账单压得透不过气来!”

阿翠轻鄙地斜起脸,嘴的一只角却斜往另一边:“真好意思说,这点账单就让你透不过气了。”

两人的样子都开始可怕起来了。罗杰发现自己语言的爆发力很好,一些他强调的字眼在他嘴唇上“噼”、“啪”地先发出爆破,再出来声音。他指控她的贪婪、虚荣,她便拿出鄙薄的眼神,说男人没有征服物质世界的能力,就等于阳萎。他扑上去,压住她,说我让你看我怎么阳萎。

第二天一早,罗杰醒来,阿翠还在熟睡。他开车来到百货商场,开始布置橱窗。近中午时分,阿翠来了,后面还跟着一男一女。阿翠喜洋洋跟他招呼道:“我来取车。”

他立刻停下手里的活,撵上阿翠。

“我说了这辆车不准卖。”

“你说得太晚啦。”阿翠头一次露出无赖嘴脸,“让开路。”

跟来的一男一女两眼闪光:这对隔种夫妇要有好戏出来了。

“你敢动这辆车。”他觉得自己的态度够下等了。

“不是你的车了。你要想留下,行,付他们一万四千块钱。”她指身后的男女。

他抬头对两人说:“你们走吧,这是我们共有的财产,她一人当不了家。”

那男人个头不高,但很结实,有种无法无天的低调表情。在罗杰善于捕捉人物特色的天蓝眼睛里,他身上带一点残酷,并有地下生活造就的冷冷的风度。他穿着一丝不苟,小胡子上了蜡,身边的女人很年轻,血统混乱的漂亮难民。她无意让任何人认为她是妻子或情人,她就是他的美丽宠物。他一来一去看罗杰和阿翠吵架,等两人停下来透口气时,他斯文地开了口:

“没有关系,我并不急,真不愿意看你们这样漂亮的一对为这点事伤了彼此。”

罗杰趁着吵闹的惯性给他一句:“滚远点!”

“罗杰!”阿翠喝住他。

他看她一眼,她眼里充满黑黑的恐惧。他想这到底是怎么一桩勾当呢?

小胡子男子不在意地笑笑,说:“你们慢慢商量吧。我又不等着用这笔钱。”一面说着,他便转身要往停车场电梯走。混血女子踩在细高的鞋跟上,上下身脱节地跟在他后面。

罗杰叫住了他。

“阿翠一共欠你多少钱?”他脱口而出地问。

他装着不懂,飞快地看一眼阿翠。

“我是说,她当然是给你逼得没办法了,才来卖车的。她不是跟你借钱,去打牌的吗?”直觉一道霹雳似的从所有的谜中一划而过。

阿翠直直地站着,却瘫痪了。她以为他有证据,并不知道他有五分诈。

小胡男笑笑说:“阿翠,你们之间没有秘密,这很好。”

“闭嘴,”罗杰说,“这辆车我留定了。阿翠欠你的钱,我想法付你。分期、不分期,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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