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翠惊异极了。她看着一男一女走进电梯,感到自己临危时冲来一匹白马,马背上的王子一把将她抱起,再一看这王子不陌生,竟是自己的丈夫。他在关键时候亮出多漂亮的一手,那么丈夫气,让她有生以来头一次享受如此的雄性保护。
她伏在他肩上坦白了她的确在那些夜晚去了赌场。她说她一心想让他开辆好车,赢了钱自己却舍不得买首饰衣裳,立刻去给他买了车。
他想,他和她的误会真够大的。但她的心愿并不是毫无动人之处。他的手轻轻摸着她的头发,喃喃地说:“你这傻丫头,你怎么这么傻……”
她听不出他的悲哀和衰竭,说她傻就傻在她爱他,不像其他的女友那样,爱归爱但嫁还是嫁有钱男人。他几乎说出口,你嫁错人了阿翠;你爱物质几乎是信仰所致,而爱我,只出于情欲。但他没有吱声,任她去讲很疯狂的恋人语言。她还说她在女朋友中是有压力的,他开辆“咣里咣当”的破卡车让她有时几乎给这压力压垮。
他说:“阿翠,我只要你做到一点,不赌博。”
阿翠看着他,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他问她能不能保证。她说如果她失言,他可以离开她。
这时他看见了她眼里汪着泪水;她已经在排演、体验他抛弃她的剧痛了。她还这么年轻,什么都来得及。他那天请了半天假,两人去了博物馆、画廊。傍晚,他们来到海滩上。阿翠像刚刚坠入情网的十六岁小姑娘,稍碰一碰她的嘴唇她就像醉倒了一样。
他问她:“这样好吗?”
她说:“不能更好了。”
他说:“这都不必花销什么金钱,并且你花销了也买不来的。”
她醉醺醺地饮着海风,说:“罗杰,谢谢你。你救了我。谢谢你的宽恕。”
他想,如果爱人之间血淋淋的一次次冲突,就为了这样销魂的一次次和好,大概也值。阿翠果真和她的女友、赌友疏远了,常常和他进出画廊,漫步海滩。尽管她有时会心不在焉,眼睛被停泊在不远处的漂亮汽车牵去。
这样撑持了两个月,阿翠开始推说:“身体不舒服。”罗杰只好陪她过她舒服的生活。他深知她的舒服生活是些什么内容。他见识过她在珠宝店跟人打情骂俏地杀价,如何开销掉整整一个下午。或者翻出所有的首饰、衣服,一件一件地穿、戴、照镜子,玩得那样投入忘情,连他不时给她的一两句冷嘲热讽都听而不闻。她时而也出门,一个商店遛到另一个商店,眼下没有足够的购买实力也没关系,她可以去退曾经买的东西。退东西有时得拿出她所有的刁钻、机智、辩才,因而她在退成一件穿得半旧的衣服时所获得的成就感,十倍于她完成一桩让卖家亏本的购买。
最令她开心的,当然是她退到的钱又够她玩一个相同的回合。这就变成了一个永远给她玩下去的游戏,无休无止,令罗杰绝望。他在一旁看着,评论说她的享受必须在钱和物品的对调位置中发生。她斜他一眼,说不要装那么清白,我给你买的汽车你不也爱得跟命似的。他更正她,别弄错了,车是他从信用卡公司贷款买的。她被刺伤,说你们白种人碰到钱分得真清楚啊——你的、我的!接着她便数落起来,某件西装、某块手表、某双皮鞋,我买那么贵重的东西送给你,什么时候说过:你的、我的?!他说,我从来没有赞同过你这份慷慨,在我的生活中这些贵重东西占最次要地位。她怒不可扼,痛心疾首,嘴里出来一句:不要脸。
往往到此,他们两败俱伤地结束争吵。如果争吵发生在外面,其中一个必然扭头便走,把另一个弃在当街。假如争吵发生在家里,有一个必得出门,不论什么时辰。一般出门的是罗杰。
他会在寂静或热闹的马路上狂走。渐渐的,阿翠的侮骂失了效力,他有天发现自己并没有出门的冲动,甚至顺着话往下说。他说对于你,只有一种要脸的方式,就是钱。她说没本事挣钱的人,一般都说钱的坏话。他说难道这个家里,你是打两份工挣钱的那位?她哈哈一笑:打两份工?会挣钱的人用的着打两份工吗?他想,更难听的要来了。他说,娶你之前,我只用打半份工。她一听这话就天旋地转,得半晌才过得来。然后她会说:罗杰,你这个王八蛋。
一天他兴致一转,突然在两人恶意中伤的高潮中说:“到底为什么你这么爱这些东西呢?”他手指着满屋的摆设、衣物。
她给他突如其来的探讨精神弄得一愣。然后她归结地说中国人就是勤勤恳恳做工,为了享用得起最好的东西。就像她的父亲、兄弟,做死做活就为了拥有土地、房屋。她说她看不出这有什么错。
他说他也看不出错在哪里。
她说那是一个民族的美德。
没错。他尖刻地冷笑。阿翠打出“民族”时,他总会陷入苦闷。阿翠在熨衣服时说:“我以为你们白种人最讲男女平等,不会让女人干熨衬衣这类事。”做饭时她说:“噢,你以为中国女人不知道女性权益啊?!”
他发现文化种族的差异给她很大方便,不如她意,她就说,按我们中国人的标准,你不够格做丈夫。如果你搬出西方女人的自主,她就搬出中国女人传统的“夫唱妇随”,如果你说中国女人天性就是体谅男人,善于勤俭持家,她会说你是什么陈腐观念?都快二十一世纪了,你娶中国女人还怀这些不良动机,还图省力省钱啊?!
结婚两年后的一个上午,阿翠的大哥找到罗杰打工的图象设计公司来。他问他知不知道阿翠向家里借了多少钱。他说他不清楚,阿翠一向说父母疼爱她不过,主动贴补她。阿翠大哥说:她撒谎。
“你的意思,是你父母不知她把钱做了什么用途?”
“开始不清楚。她说要支持你事业,后来说不忍心你工作那么累。直到昨天晚上,我父母才想到她把钱糟蹋到哪里去了。”
“她去赌了。”
“你知道?!”罗杰耸耸肩。
“你知道你不管?!”
罗杰愣了一下,还是耸耸肩膀,对这个胡乱迁怒别人的亲眷,他还能怎样?罗杰说他们共有的信用卡全被用到了额数极限,他们的银行账户,也是个尴尬数目。他请问这位长兄,他还能怎么管她?
长兄说:“揍。”
罗杰说:“怎么揍?”
长兄说:“这样的大毛病,不揍怎么治她?换个中国老公,就是揍。都是你纵容出来的!她回到家就指手划脚,说唐人街落后、肮脏,说唐人街的人都愚昧!”
“我从来没纵容过她!”罗杰愤怒地冲长兄嚷起来,“是你们给她钱去赌的!”
“我们给她钱,又不知道她拿了去赌!你是知道的!”
“你的意思是我该为她还赌债?”
“总不见得她老父老母替她还吧?”
罗杰本来有句很恶的话,但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他无意中瞥见长兄的手。一双肤色很深,带一种劳苦相的手。他想到他在中药铺子里看见过这双手在筛子上翻晒药材,它们握着石杵或握着竹耙的情形。这双手在他印象中从来没空过,此刻即便空了,那股力气却还存在里面,显得不自然。这手去忙碌、去吃力才是自然状态。它们并不大,短短的指头,指甲是扁方形。它们是最不浪漫、毫无艺术气质的手。但它们牢靠、老实、自信,你可以把任何事交待给它们,任何事落到这样的手里,都会给做得有头有尾。这是双看上去不走运的手,所有的运气就是它们永远不闲着。长兄起身,从纸杯桶里抽出一个纸杯,按着饮水器的龙头,接了一杯水,他只用一只手做这套动作,另一只手撑在胯上。他把杯子递到左手上,开始饮水,右手顺便拿起一张用过的餐纸,将其他人接水时洒落的水滴抹净。罗杰庆幸及时煞住了自己的恶毒。
他觉得这双手在动作起来是好看的,无论多小的动作。一些重复性劳动给它们一种机器般的准确、简练。罗杰意识到只有久经磨炼,才会有这样的准确、简练。
就像驯虎女郎的身躯,久经磨炼使它准确得每矢中的。
他奇怪联想会在两桩毫不相干的事之间发生。
阿翠的长兄平静下来。他纳闷罗杰的针锋相对怎么突然消失。他告诉罗杰,昨天晚上家里来了个人。
罗杰马上知道他是谁。他问是不是个小胡子。
长兄说的确是个绅士风度很足的土匪。他问:“你怎么认识他?”
“阿翠把车押到牌桌上了,我差点付他百分之三十的高利贷。”罗杰说:“我设法从三个信用卡公司周转,把钱还了他。”
“幸亏,不然他又多了个谋财害命的机会。”
“他昨天晚上说了什么?”
“说阿翠跟他借的钱已过期了。他手上有好几张阿翠亲手签的借据。”
长兄看一眼罗杰,他的蓝眼睛成了灰色。他起身告辞,一只短小深色的手在白种男子的肩上拍了一下,让他意识到他并不孤立,有一家子人在和他患难与共。
罗杰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染上了赌博,但“救赌组织”正在帮他戒赌。他忍受着母亲泣不成声的斥责,最终她答应帮儿子偿还一部分赌债。
一星期后,高利贷大致还清,阿翠的父母卖掉了一套公寓。罗杰把母亲寄来的钱也凑了进去。之后罗杰就借宿到朋友家去了。
阿翠是第一个周末来的。罗杰吓一跳,她瘦了一圈,两眼红肿。她说她几乎想去死。罗杰心里有所触动,嘴上却说:“死,总是可以做最后一招,先想想怎么还你父母的债吧。”
他没接受她的悔过自新。
第二个周末,和阿翠一道来的还有她的老父亲。瘦小的老人垂头坐在罗杰面前,沉默了半小时,才说:“我是来替阿翠受过的。”
罗杰一阵心痛,他是一个那么沉默自尊,不麻烦任何人的老头,说出这句话,他就像死了一回。
“我知道她是败家子,该事先告诉你的。我三个仔,一个女。阿翠从小就缺揍。我不强求你收下她,只是来同你说一声对不起。”
老人说完,便颤巍巍地走了。阿翠坐在沙发上,等待他发落。她给他看她手背上纹的一只鲜红的甲虫,说那是她给自己的红字,标记着罪过和耻辱。她泪汪汪的眼波既多情又稚气。阿翠是个身体很成熟,心灵很幼稚的女人。因而她把你招惹得心痒,自己却浑纯纯的。她的行为惹出任何局面,她向来不懂得去收拾。她败在此,成也在此。罗杰想,我们都还年轻,许多事做不了感情和欲望的主。他得活下去、得呼吸、吃喝、做爱。
越大的伤害,便是越猛烈的情欲。他带着言和与修复的心愿,更带着摧毁的力量,去进攻她的身体,他感觉自己的动作是冲撞的、施虐的。他感到她要的就是这个。她从来没这么过瘾过,做爱这桩事从来没给过她如此的痛快。她有这么好的肌肤,在薄薄的汗雾下细腻得不可思议。
阿翠是个甜蜜的女人,每次当他们冲突过去,他便强烈地意识到这点。每次的决裂总让他们一再惊异,为什么和解时的做爱会那么滋味鲜美。
此后的一年,阿翠变成了个传统的中国小媳妇。她天天早起,为他装好午餐饭盒,煮上咖啡,烤上面包。每天他晚上下班,她总是在边熨衣服边看电视。信用卡的账单来了,没有再让他倒抽冷气的款项。她甚至在一家化妆品公司找了份推销工作。他看见家里各处出现的唇膏、健肤霜、指甲油,嘴里又给打趣的词弄得痒痒了。他本想问:挣的钱够不够收购公司产品?或者:产品不好推销也别拿自己当托啊,全买回家来推销业绩照样很糟。但他又一想,拉倒吧,她总算不再享受她那纯粹的无聊了。
阿翠这天问他:“我修过一年半的会计,是不是应该继续修下去?”
他笑了,说:“你已经可以了,再好,就好过头了,我倒要起疑心了。”
她一下子严重受创,瞪着他,嘴唇微抖。缓过来她摇摇头说:“简直不能相信,我会爱你这样一个不知好歹的王八蛋。”
他承认他的确有王八蛋的时候。他把她拽到怀里说:“好了好了。我不该在你正儿八经的时候王八蛋。”但他心里仍觉得哪里不对劲。毛病或许不再显著,但一定以某种形式暗中存在。
在三号街上的罗杰想,他的直觉一直很好,他从来不会无端端地挑毛病。那段平静的日子现在来看,阿翠和他其实是非常挣扎的。他看看这个日夜营业的餐馆,逛累的人们在这里假装吃饭,占着桌椅。他点了一份鸡肉生菜沙拉。
半小时前,毛丫买的是一份油炸洋葱圈。收款员是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墨西哥姑娘。她说毛丫的表演很精彩,跟拉斯维加斯的杂技演员有一比。毛丫刚学了“杂技”这个单词,于是墨西哥姑娘的一句平常话给她留下极深的印象。
毛丫去了趟河北,毛师傅并不在那里。她又来到县城杂技团,院子是一派散伙气氛,几张翻跟头的厚棉垫摞在院子角落,积了去年冬天灰色的雪。
毛丫打听到的唯一信息是毛师傅老家在山东德州。但他从七八岁以后就没回去过。
一个曾经走钢丝的女孩把毛丫带到她工作的歌舞厅。她告诉毛丫这是文化局为解散的杂技团开的。毛丫问她喜不喜欢这份工作。女孩说:挣钱多啊。毛丫笑了,说:受罪的事,挣钱敢不多!女孩说:什么比玩杂技更受罪?毛丫说:谁说的?你有没有上过职业高中?没有?那你就没受过罪。踩钢丝女孩说:跟过去练功、演出比,现在什么都跟玩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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