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县城回北京后,毛丫没回家。她在一个关门很晚的商城里瞎逛,女售货员胡乱拉客,请她试衣服、试化妆品。她就随便她们往她脸上涂这样、抹那样。她怎么可能回家呢?那个原该是她母亲的女人会承受不住她的绝情话的。万一那女人态度不好,再出来一两句开罪毛师傅的话,她吃不准自己会怎样。毛师傅是被这女人活活逼走的。虽然八豆告诉过毛丫,毛师傅是主动离去的,她仍然无法摆脱心里的那幅图景:老人冷清地走在清晨的雪里。她把他的图景想象得凄烈,惨绝人寰。她肚里成语不多,但这幅图景使她明白,“丧尽天良”几个字正该用到做她母亲的中年女人头上。
当毛丫心里反复重演“毛师傅雪夜出走”的图景时,她不知道它是许多煽动感情的电影中一个老套场面。毛师傅其实走得很正常。他觉得他的走又不妨碍他爱毛丫,什么都不会影响他和她十八年的父女、师徒情感。他把所有的东西装在两个旅行袋里,毛丫母亲为他叫了一辆出租车。亲妈在此刻满心疚痛,毛师傅还反过来安慰她:“咱这可是个好闺女,干什么成什么!以后就归你们好好培养啦。”
毛丫在以后的一生中,始终认为毛师傅出走的场面就是“断肠人在天涯”的图解。老人苍凉地越走越小,身影渐渐被雪朦胧了。镜头反打:他右肩上扛着两个旅行袋,一个搭前一个搭后,就跟当年捡着她时一样。
她认为她的父母拆散了毛师傅和她。
她奇怪大家为什么不让她消消停停踢她的碗。她奇怪极了:为什么他们瞧不上她做得最得心应手的这桩事。人人都能上职业高中,可谁能把碗踢得这么漂亮?何况是打了多少碗,从多少惨败中幸存下来,才踢得这么漂亮。人们当然不懂,当她排除了百分之九十九的不测,那碗带着百分之一的预期着陆于她头顶时,她那刹那间的心花怒放。人们在乎她的乐趣吗?那是怎样的乐趣啊,瞬间你意识到生命能够凝练到那个烈度,情绪能升上那个沸点。人们怎么了?会不知道当你穿越过一大片不可能,而将最终的一点可能性实现时,那便是人生极致。那种极致的欢乐。
毛丫纳闷地想,这样的乐趣,他们不准许我有吗?他们在看着我把碗踢得这样漂亮,会觉得没看头?他们认为什么有看头?
毛丫突然丧气了。人们觉得歌星们有看头。连亲爹亲妈都会花几十元、几百元去听他们唱。连毛丫自己也戴着耳机,边听他们唱边踢腿下腰。毛师傅常说:猫叫春了;或者:怎么听着跟咳嗽似的;要不就是:噢,现今唱歌讲究声打胳肢窝出来。
毛丫听亲妈说过某某歌星唱两嗓子挣多少钱,某某歌星一回逃税就逃了多少万,某某歌星一身行头就置了多少多少。
她听说歌星们不少是从歌厅唱出来的。这样想着,她走出商城。十多分钟后,她坐在一个有歌手表演的旅馆大堂。她忘了自己的脸给女售货员抹得面目全非了。她也不知道化这样的浓妆在晚上十点之后往往有后果。
一个后果凑上来。他三十多岁,脸不难看,剃个光头。再细看,发现他脑瓜顶上是自然皮肉,刮的青光闪亮的是那皮肉周遭。他问毛丫要喝什么。毛丫想也不想,就说:可乐。她还在琢磨他的头是主动的秃还是无奈的秃。很快她得出结论:他一定秃得火了,干脆主动一把,不再小心翼翼拆东墙补西墙,东墙西墙全拆了——这样把无奈变为一种选择。这个光头的确给他果决、冷酷的风范。毛丫恍然大悟,怪不得今年夏天看见好多个三四十岁的光头。
“小姐从哪里来?”
毛丫说:“从家里。”
光头笑了,心想,她这样就把外地、北京的问题蒙混过去了。毛丫对这笑容感到陌生。她从没见过男人这种无是寻非的笑。
“喜欢听歌吗?”
“啊。”
“会唱吗?”
“会。”
光头想她直统统的倒是罕见。应该算她缺经验呢,还是态度不好?不过这副坏态度倒不一般化了,非常别致。他把毛丫点的可乐往她面前轻轻一推。她道了声谢就大口喝起来。她可是真喝,像个小庄稼汉似的牛饮。他认为她很逗,脸上化那么专业的妆,表情是空空荡荡毫无想法。
“那我带你去个能唱歌的地方。”
她跟他上了车。他原来是有车户呢。毛丫嗅着车里甜滋滋的柠檬糖气味。她母亲把浴室就弄成这个气味。这气味把陌生人的车与她的生活联系起来,光头也不显得兀突了。
光头越来越觉得这女孩有趣。化一脸大妆,却穿一件牛仔背带裙,雪白的针织衫。牛仔裙前襟上有个粉红细格子布拼绣的猫脸。幼儿园大班的服装。她的头发稍微成人化一点,随便来了个齐肩披散。他最看不透的是她的气质,她和他认识的所有女子都不同。你不同她说话,她一点都不觉着闷,倒是你找话跟她说的时候她会猛地一恍,似乎刚悟过来同一个车里存在着另一个人。陌生男女一停下谈话就紧张的局面,在她这竟不发生。特别是她在看你的时候,就是专注地、正色地看你,像是根本不知道你在打她的什么主意。
他认为她化了这一脸大妆非常美丽。当然,他的审美情趣值得怀疑。
她跟着他来到一个餐厅。他人很熟,路也很熟,跟服务小姐懒懒地扬手点头。大家跟他打招呼的时候看的是毛丫。大家心想,这个挺青春的大美人怎么打扮得矛盾百出。
他和她来到一间昏暗的单间里,歌单和食单都来了。他说你先唱。她拿起麦克风,照着电视屏幕上的词便唱起来。唱完了,他给她鼓掌。她喝了几杯酒之后,感觉到他和她越坐越近。他唱歌用不着看电视屏幕,一只手松软地搭在她的左肩上,一手捏着麦克风,把一个个字往她脸上吹,每个字都带着酒在肠胃里滚过一遍的味道,吐在她面颊上。要没那点酒,毛丫一定笑出声来。酒使她不计较他的愚和滑稽,也让她不计较自己的愚和滑稽。
于是毛丫在光头眼里简直是两眼秋水,多情也懂情场游戏的妙龄女郎。毛丫在化妆后看去有二十出头。再醉得深些。动作、笑,都放大了几度。这也就给光头认作是别种风情的浪荡。
他把她再往怀里拢了拢。
毛丫发现两人不知什么时候都不唱了。只有一屋子的音乐响得要爆炸。她眼睛的余光看见他的手在向她背带裙的钮绊移,移移,又退退,看她是否有反应。她身体一动,他便想,她反对了,就退一点。这样的冲锋、撤退延续了五分钟。最后他解开了第一个钮绊,手疲惫得要垮了似的,在原地趴了许久,毛丫心里说,你剃光头的果决呢?
他却把眼睛闭上了。毛丫转过脸,看他的左手偷偷摸摸将那个钮绊也摘取下来。在一个人自认为他的偷偷摸摸贼头贼脑正在成功地接近目标时,显得可乐极了。因为是他自认为瞒住了一切眼目。
毛丫在事过之后想,假如她当时喝一声:“嗨,干嘛呢?!”不知事情会是怎么个顺序。
总的顺序当然不会变:她和自己的前十八年断绝关系,和亲爹亲妈断绝关系。她在夜总会工作之后,便从家里搬出来。也是一个清晨,走得也相当苍凉。亲妈和亲爹找到她的住处,中年女人又是个泪人。她说:“妈错了还不行?我知道在老头走的事上,伤了你的感情。不过老爷子也真够心硬的,连信都不写一封。”
毛丫说:“得了,他写来信也给你们烧了。”
她并不知道她说的是事实。她深知她母亲是什么人,干得出什么样的事,果然半老徐娘更是捶胸顿足。亲爹说一切都可以挽回嘛,不就是去山东把毛师傅的地址打听出来?再把老爷子接回来吗?他拍拍劈柴般的胸脯:“你说,什么时候去接他,爸陪你去!”
毛丫不理他。过一会,自己跟自己笑笑。
“只要你回家,咱们都好商量,啊?”
亲爹看出毛丫那一笑的不妙来,口气怯了不少。就像哄一个打定主意要自杀的人。“学校,你不想上,也有别的办法。”他瞅她脸色见风使舵,“接了老爷子回来,你们俩不是还能玩踢碗吗?实在没别的可干,就去踢碗,好不好?”
毛丫对亲爹亲妈说,别以为人都跟他们似的,说了的可以不算,扔了的可以又捡。这时她拿起桌上一面小镜子和镊子。他们进门前,她正在镊眉毛。她说他们从头到脚瞧不上搞杂技的,她知道,没关系,不过有一点他们得跟搞杂技的学学——搞杂技的讲信用,讲“义”字。毛丫的手还欠准确,欠狠毒,往往动几下也拔不下一根眉毛。她这时说,我们搞杂技的是发血誓,赌死咒的人,不然能把性命拴在一块玩吗?
亲妈见她说到这里,挑起拔得细细的眉。那根天生的眉毛还保持着她虎生生的孩子气。女人的容貌和女孩的容貌就这样兑在一块,也就这样分裂着。亲妈不忍再看下去,转开脸,却又看见排在衣架上、门背后的衣裳。她认为它们都不正经。女儿突然来了个蝉脱壳似的,从母亲给她的那层壳里钻出,身上出来一层截然不同的壳。她始终愿意她有副乖女孩的模样,女儿现在就在她眼前毁那乖女孩。两滴沉重的泪水从中年女人眼里滚出来。
这是个很小的屋,在电影制片厂的一片废墟上搭建的。从窗子可以看见不远处正耸起的高楼。已起了十八层了。屋内是睡懒觉、吃零嘴的气味。还有化妆品和女性成熟的气味,若亲妈不带此刻的偏见,倒也不失一种独特的温馨。中年女人却觉得这小屋下贱、腐败,令她恐怖。她从一个安分的知识分子家庭出来,虽然早已不再有那个知识分子的父亲,但他的信条一直支配她。她不能相信她逝去了三十年的父亲的血液,流到毛丫这里就流成这么个败类。
亲爹还在劝着、哄着,毛丫仍是一副一耳进、一耳出的公然不屑。她说:“我住这挺好,用不着你们操心。”
“这洗澡都困难啊……”
“少洗呗。”
“也不安全嘛,一个女孩子……”
“我怕谁?”
“……你没听说现在民工跑人家里,抢东西抢钱,好几起杀人案了。”
“他们看得上眼的,是住你们那种房的。他们上这干嘛来?还怕让我给抢了呢”
“……你看这窗也不结实,门栓也那么松。”
“没事,不是马上就拆了吗?我再租好地去。”
“那就别租了,搬回家来住吧!”
“再说吧。”
“别再说啊……我们保证不逼你。你爱做什么,还做什么。”
毛丫心里冷笑。他们根本不知道她真的在做什么。他们以为她就在夜总会跳跳肚皮舞。
亲妈这时看到窗台上放着一束玫瑰,也不好好插,枯萎在透明塑料纸里。墙角也有一束,更是垃圾了。但她床边的小桌上,插了独独一枝玫瑰,深红色,很新鲜,细长玻璃花瓶里的水也十分清澈。这时她见女儿靠在椅背上,两条笔直的长腿支了老远,亲爹整个人向前送去,屁股意思意思地只坐一点床沿。他整个身姿都是苦口婆心的。
“你记得那个李叔叔吧?来咱家好几回,他认识好多电视剧导演。他跟我说,闺女这么漂亮,演电视剧多好啊……”
“行啊。我们这一带,全是想演电视剧的。隔壁住了个湖南人,总算在电视剧里演了个尸体。你帮我好好活动去,啊?”
亲妈这时站起身,说了声:“行啦。”她不知这句是冲谁来的,丈夫,还是毛丫。她气息奄奄地说:“我们走吧。”她对离开家才几个月的毛丫已完全不认识了。越谈得多,越隔得远。她觉得女儿长久以来披着伪装,现在这个油腔滑调的,才是她的原形。她怀疑当时她扔的和毛师傅捡的不是一个人。要不就是毛师傅夫妇做了手脚。她在丈夫和女孩白费口舌时,已把毛丫的生活搜索了一遍。她目光像日本兵大扫荡的刺刀,把什么都挑烂戳穿,揭出许多被掩藏甚密的疑点,她挑开毛丫身上的长浴袍,怀疑那里面是男人碰过的东西了。
她和丈夫走到门口,毛丫无动于衷地继续拔眉毛,大声说:“慢走。”夜总会女郎送客的腔调。
“毛丫,你别以为你惩罚的是我们。”亲妈很知识分子气地在门口回身说道,“你惩罚的是你自己。”
毛丫狠狠揪下一根眉毛。她才不惩罚谁呢。她的好生活挺合她意,一星期跳两晚上舞,会会光头和不光头的男朋友。她知道他们有老婆孩子,但那不要紧,要紧的是他们都是挣钱好手。毛丫也知道他们除了她,还有别的女人。但她也无所谓,她知道她眼下是他们最宝贝的。她的坏态度反而使男人们喜爱她。其他女人都命也不要地取悦他们,只有毛丫不知天高地厚,随着情绪走,给好态度女人宠惯的男人倒觉得她是个挑战,有些难度,得吃点力才能讨到她欢心。毛丫的坏态度纯粹因为她不知什么是好态度。
直到昨天晚上,毛丫一直感到自己在度假。从小就五点起床,从小就懂得自律,节食的女孩从几个月前才睡头一个大懒觉,花一小时、两小时就只摆弄一个脸或一头头发。昨天晚上她和八个女孩走进包间,让客人挑选时,一个人死盯着她。她一看,是八豆。
八豆跟着她出来,声音很低地说:“站住。”
她站住了。
“你以为我认不出来你?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我挣你钱的地方。”
八豆眉毛一立:“还贫嘴。”
她立刻老实了。那一声喝是毛师傅通过八豆朝她吼出来的。两人默站一会,八豆拉着她往大门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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