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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川是个黄女孩》第20章 太平洋探戈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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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豆把她带到附近一家餐馆,要了些冷菜,啤酒。他一直不看她,眉毛沉重地压在眼睛上。他听了毛丫说了前前后后。她当然把光头省略了,只说受不了职业高中和父母。八豆听着,隔一会垂一下眼皮,像是要默默熬过一小阵疼痛似的。他比她大八岁,看着她从鞋盒的长短长成现在的模样。一个卖玫瑰花的女子走过来。八豆买了一枝盛在塑料盒里的单枝红玫瑰给她。

她不能接受他的提案,他要给她生活费,直到她找着她爱做的事,她说她没文凭没一技之长,她爱的事,事不爱她,怎么办?他愁了一会,让了一步,说她先在这里混着,一旦找到其他事马上离开。她答应了他。她还答应了他碰到太下流的男人抽身就走。

说完八豆苦笑起来,说男人哪个不下流?他看着毛丫,看了半晌说他只能眼不见心为净。

毛丫从这一枝红玫瑰便时常见八豆,隔一两个星期他会请她吃一次饭。两人似乎又恢复了曾经的无忌惮的谈天说地。八豆有女朋友,却从来没跟他来过。从八豆开的车,毛丫看出他生意做得大起来。

一天他把车开到一个建筑工地,问毛丫想不想看看他买的房子。他明年春节结婚。两人在售房处领了安全帽,乘一个四周没墙的电梯上到二十几层楼上。八豆和毛丫都是从小练杂技,不然乘这种电梯一定腿软。新屋狼藉遍地,坑洼不平地给举在空中,四面的墙都还敞着口子,头顶上露着灰色的晴空。毛丫对八豆悄语,这样山高水险的屋也敢往外卖?推销员像曾经讲解共产主义似的豪迈地遥指东南西北:“这是网球场,那是保龄球馆、健身房……”他和如今许多推销、传销的人一样,卖的是一堆许愿。八豆也像所有消费者,买的全是许愿。如今到处是卖心愿和买心愿的:保健、美容、长寿、生发……只是买的往往比卖的要诚笃。

这时八豆的手机响了。他说:“跟你说我在云南,信号不好,回北京再说!”

推销员半点也不表示惊奇,接着出售被污染弄成铅灰色的茫茫远方:“那一带是高尔夫球场……”

毛丫小声问:“八豆,你这会在云南干嘛呢?抢银行还是印伪钞?”她笑出儿时的顽皮。

“抢银行能抢多少钱?”他的表情也很捣蛋,“现在挣比抢快多了。”

“比印假钞也快。”

“那可不。”

八豆请推销员先忙他的。楼顶上只剩他和毛丫了,他也跟推销员似的,指着虚无告诉毛丫这是个六十米的大客厅,那是主卧室,阳光室,然后他告诉她,他为她留了一间屋。毛丫说他老婆准把她踢出去。八豆说:敢!他脸铁板一样地转向毛丫:你去把那份工作辞了。她说她已经辞了。他问她现在挣什么钱。她说她刚找到一份公关工作。他说少糊弄我。她马上夺过八豆的手机,按了一个号码。电话通了,她把手机塞给八豆,请他问是不是“英迪克技术公司”,有没有个叫毛丫的雇员。八豆却赶紧按断电话。

“信了吧?”她瞪着他,像对亲兄长那样恶狠狠。

八豆不理会她的凶狠,眼睛还在琢磨她,“那你大白天不上班,到处瞎跑……”

“我就瞎跑着上班。跟你学的。”

八豆立起眉毛:“我是男的!你要撒谎,我饶不了你!”

“今天你当我面就跟人撒了十次谎!还不止!”

“我跟你撒过谎吗?”

“那我问你,你的生意是做什么的?”

八豆考虑一瞬,一本正经地回答她:“什么都做。”

“贩毒做不做?”

“跟毒倒还真有关系。”见她脸上要出来狞笑了,他马上说:“是戒毒。找到一种中草药秘方,特灵。我到云南都是跑戒毒所。真话。”

毛丫说:“我也是真话。”

两人都明白,真话是真话,但只说了一半。毛丫上班的公司,是她男朋友做老板的。其实挣那份钱她上不上班都无所谓。男朋友给她租了很像样的公寓。光头早已是她成长经验中的历史人物。这类历史人物不少,有在她这伤了心离去的,有招呼也不打就消失的。毛丫和八豆无话不谈,只有两个话题不碰,一是踢碗,另外的,就是他们的情场遭遇。

八豆把毛丫送到她的公寓楼下。两人都有些隐隐的不舍。她从来不邀请八豆进去坐坐。他也没有进去的意愿。他只想着,有一天他真成功了,可以对毛丫说:我知道你只爱踢碗,你就去踢吧,不就是花点钱吗?这世道花了钱你就是主角、明星。他爱毛丫爱得很特别,从小吃喝拉撒都见过了,男女之情也难生发。他爱毛丫,一部分因为他们间有着人们认为早已落伍的江湖手足情谊,另外,他和她都敬重杂技——它使人勇敢、持恒、水滴石穿。他还有一份自己并没认透的情愫,是一种犯罪的,近乎乱伦的感觉。正因为他们都是毛师傅的孩子,兄妹了这么多年,他对她轻微的独断,那一点隐得极深的非分之想,像是罪过,又如同一切罪过那样给他刺激,给他正常恋爱不能给他的感受。

在毛丫,情形也相仿:亲情般的关系中朦胧含有一点不测,一点危险。她对八豆是表面嚣张,心里却非常小心。

“烦了给我打电话。”八豆说。

“唉。”毛丫跳下车,笑道:“我才不会烦呢。”

她看着他车一溜烟开没了,心里有点烦起来。她不知道烦什么。也许没事可烦的事实本身就够烦人的。她已有两年多不再踢碗,等于休了两年多的假。看来还得无止境休下去。偶尔有些清晨,她一个猛子醒来,像有什么事。再一想,什么事也没有。一些过去的杂技界女熟人们都在谈改行的事。她们说还是毛丫明智,趁年轻漂亮收手,现在锦衣玉食、金屋藏娇了。她们现在也想给谁藏一藏,不行,太晚了,其中一个做了女老板,自嘲说:老娘只好娇屋藏金啦。

毛丫慢慢走进电梯,慢慢从皮包里掏钥匙。她很满足。有时满足也是烦的缘由。

这个时间是北京的下午四点,雪梨的晚上七点。罗杰慢慢挂上电话,慢慢举起目光看着窗外。

电话是母亲打来的。她告诉罗杰,祖母去世了。

九点多钟,阿翠回来了,见罗杰正一个人在吃从外面叫的比萨饼。她觉得他眼睛有些异样,说他怎么看上去像哭过似的。他说他是哭过。她马上一脸一身的防御。假如他冒出什么指控,她什么回击都是现成的。

“祖母下午四点去世了。”

她看着他,眼睛一抖,泪流出来。然后她走到窗边,额略偏斜,靠着窗框。她呆呆的黑眼睛涌出泪珠,涌得那么急又那么沉默。阿翠和罗杰的祖母很投缘,每次老太太打电话,两人可以逗半天闷子。她哭得罗杰也不忍了,上去哄慰她。她一向很能哭闹,但这时静悄悄地痛哭,不知为什么,让罗杰感到她心地的纯真和善良。她是从一个情感更内在、更含蓄的民族来的。他想,为此他可以不再计较她的一切。他从她背后搂住她,下巴轻压在她头顶,泪水流入她微微染黄的头发里。

他告诉她葬礼在一周后举行。

罗杰是一个人去参加葬礼的。他回到雪梨是星期日中午,阿翠还睡着。他见她为葬礼买的黑色镂花旗袍,相同质料的长手套,仍挂在门厅的小壁橱里。

他洗了个澡出来,阿翠醒了。她说她抱歉极了,那天给家里的事绊住,赶到火车站,火车刚开走。罗杰不言语,拾起地上三天没被打开的报纸。

阿翠上来抱住他。是个伤心优美的拥抱。她说她难受极了,真想哭。他说千万别哭。她说他一家人里她最爱老祖母。他说他代他一家人谢谢她。

她愣住,看着他。

“我在你家等到晚上十点。”他说。眼睛不去看她。戳穿这样马虎的谎言,连他自己也要羞死了。

她果真受了委屈似的,噘起嘴,孩子般奶声奶气地说她去一个女朋友那里,想卖给她一些首饰,去付裁缝的钱。这身葬礼服得一千多块呢。

“谁让你花一千多块参加一回葬礼?”

“以后其他葬礼,就有得穿啦。婚礼服用处不大,可葬礼,你不知道会有多少回。”她振振有辞,“你祖母特别爱看我穿旗袍,这也是老太太最后一次看我穿了……”说着她又两眼晶亮,泪水充盈。

“行行行。到末了不是也没让老太太看上吗?连你脸也没出现,何况旗袍!”

“我……跟安妮讨价还价,她想花三千块就把那个钻戒买走,当我是白痴?冤大头?”

他想钻戒没了,债还在。他为它背了两年债,刚要结清,它已易了主。他无力地一笑。有没有钻戒,他才无所谓。过了几天,他发现钻戒又出现在阿翠手指上。她的回答是她把它赎回来了。就和她买东西,退东西一样,这也够她没完没了地卖、赎,这也是她永久性娱乐,幸福就在于那一个个回合。

“这么快,你拿什么赎回来的?”

“拿钱呀。”

她说一连发展了十来个女友,都把她们提拔成推销员了。

这回他心里有些提防,打电话到她提到的一个女友家。他说自己是化妆品公司的职员,阿翠向他提供了她的电话。女友说她并不打算买化妆品。他说一周前我们公司的阿翠不是到你家,做了一次脸部保健示范吗?女友说阿翠和她有半年没见过面了。

他心里一阵猛烈的快乐。非常怪戾、阴险的快乐。但他什么也不说。

一个星期六下午,他加班回来,在楼下看见阿翠和几个化妆品公司的女同事正试一辆崭新的敞篷跑车。那是真叫男人爱的车,那么俊气,又那么骏健,通体纯红,停泊着也充满奔跑的气势。

他问:“谁的车?这么漂亮?”

阿翠妩媚地给他一眼:“漂亮吧。”她那种眼神波浪一样朝他灵魂的方向舔动一下,再朝他肉体的要点哗的一下涌去。现在他已知道,为她这样的眼神,他是要付出代价的。她说:“车是你的。我送你的。”

你看,来了。他锋利地盯着她,刺入她一脸的神秘。

女同事说,车是赢的。

阿翠知道他对“赢”字过敏,马上解释说,她们参加汽车拍卖会,入场券上有彩票号码。结果她中了彩。她又噘起嘴,讨饶地用惯有的奶声奶气说,是好运气找上了我,又不是我找它。

女同事们说:是啊,她才买五张入场券。有人买十张也白买。

他渐渐松开咬得作痛的牙关和握得哆嗦的拳头。阿翠兴奋地示范给他看,怎样开关车篷,怎样用音响。她说你看这个锁多好——锁门“叮咚”,开锁也“叮咚”,忘了锁门它还会出声叫住你!最绝的是开动起来的感觉!她眼一闭,脸微仰,性高潮那样昏沉地“嗯”一声。

他坐到驾驶座上,阿翠坐在他旁边。他像狠狠给马一鞭子那样启动了车。阿翠发出孩子般快乐的歇斯底里的尖叫。跑车离了地面似的,声音如同扁舟滑过死水。阿翠不停地手舞足蹈,讲她当时怎样心里念咒祈祷,默默呼唤他的名字。这事够她讲三天三夜,每个细节都有呷不完的汁水,够她一直嚼、嚼。

他在疯狂飞奔中突然想到驯虎女郎。十七岁的女孩重复地起跑、腾跃、空中翻滚,着陆,一层锯末的地面上,水滴石穿地被她凿了个洞。十七岁的她就玩着这样一个单调的玩艺,所有生命在刹那间凝成一束白热的光。这之外的一切,她都好说,都在她淡淡的忽略中。罗杰越来越看清了她,越来越懂得少年的他何故对她着迷,她那股宁静的激情,那中了邪似的专注,那对于自己所从事的这桩事的深沉的、神秘的忠贞。那神秘的忠贞使她在舞台上成了世界上最幸福最满足的人。

罗杰在歇斯底里的狂奔中豁然开朗。人或许可以大致分成两类,一类是大多数,一类是极少数。驯虎女郎属于极少数的群落;它的成员自然是有天生的一堆优长,如聪明伶俐,美貌出众,但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如她一样水滴石穿——就像一根线,串起零散的优势,弃下杂质。他七岁时认识一个钉马掌的老人。他钉了一辈子马掌,钉得那么完美。他在钉马掌这桩事中似乎偷享着一股秘密的乐趣,因为这乐趣别人找不着,也不懂怎样去找。他一生就是在完善他的简单手艺,把活做到最漂亮。罗杰想,他小时那么爱看他干活,原本他以为只是爱看他把活干得异常漂亮,这时他恍然大悟,七岁的他其实是想分享他那神秘的乐子。

乐子是来自那神秘的忠贞。

罗杰更进一步想到,自己离开祖传的畜牧业不也为了偷享他自己那点乐子吗?就是画笔一下一下触在纸上,帆布上,有那么鬼使神差的几笔,搔到痒处,抚到痛处似的,给他不可言状的舒服……突然一两笔,简直妙不可言,那已不是舒服,而是过瘾,是醉。不,那些最妙的笔触所能碰的,简直不可启齿,因为它们触在他心灵的兴奋点上。

可他背叛了自己所忠贞的。

阿翠对他的背叛要负一定责任,只是极小的一部分责任。

而那个大群落,是以阿翠这样的人组成。他们热爱物质,不断在新的、更优质的物质中追求新欢。他们的新欢又天天、时时出现。这原本是一个不断为他们产生新欢的世界。新的,已不够劲,要品牌,要名气。这可是有太多的阶梯密密麻麻一路排上去,每个人得确保自己攀登的速度不能落在别人后面。任何高于他的阶梯,都是他心目中的下一步。这攀登和暗中的竞赛也给他们刺激和欢乐,在触碰一个物什时,在观赏它、做占有它的打算时,也给他们难以言喻的快感。

驯虎女郎吃的苦头是人人皆见的,但她的欢乐只有她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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