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翠分分秒秒的小享受小欢乐是明摆着的,好吃的、好喝的、好穿的、好戴的,世界提供给她的这些享受,她放不下这样又拿起那样,目不暇接,手忙脚乱,仍顾不过来。她的享受随时可得,显而易见,但吃的苦头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那天夜里,她搂着他,仍晕眩在拥有红跑车的幸福中。她说:“现在你知道了吧?我就想让你过好日子,有好车,好房子。上帝终于开眼,恩许了我。”
几天后阿翠说她的公司开产品展示会,全集中在一个郊区旅馆。他在当晚十点,驾车疾驶到一个成年人俱乐部。他走进灯光淫邪的大厅,金属筹码叮咚作响,弹奏着人们贪婪的神经。他在一片血腥的黄粱梦里越走越深,四面八方叮咚声冷枪一样响成一片。
他在一张“翻摊”牌桌上找到了阿翠。
阿翠看他一眼,半秒的慌乱,脸部表情又恢复了先前的严峻。她眼睛定定地盯着自己的牌,垂死地盯着。她十分负责地出到最后一张牌,然后才站起身,等候处决地走在他前面。她没忘记去柜上兑换现金。然后数了两遍钞票,签了税单。非常负责,罗杰想。
走出俱乐部大门,她说:“我今天赢了一万八。”
“可观。”
“从那天赢了跑车,我就知道,我时来运转了。”
“我也知道。”
“就那天吧?”她可找到知音了。
“比那天更早。”
“真的?!”她惊喜万状,“什么时候你会算命啦?”
“你拿钻戒押宝,赢了一笔钱,赢得连我祖母的葬礼都顾不上的那天,我就知道你狗运亨通,他妈的真要发了。”
“你看奇怪不奇怪?来了运气,墙都挡不住?”突然站住脚,“那咱们再回去?我有感觉,这两天我能把丢的钱全赢回来!”
“要赢不回来呢?”
“肯定赢。”
他稳稳地看着她,灰了的目光逼着她绿了的眼睛。
“知道吗?我更讨厌你赢钱的样子。”
说完他径自走了。那夜她果真赢的四周人想宰了她。她回到家是上午,大功告成地在长沙发上四仰八叉一躺,你这会给她酒、烟、鸦片,她都要;揍她,她也舒服。她说:“嗨,罗杰,一会你开车,我们看房子去,回来的路上我看见几家在卖房。我们头款够了,那房子不过五六十万。我真是不忍啊,看你一天工作那么苦,跟卖给了奴隶主似的……”
她像喝醉了酒的糙老爷们,一种海阔天空的气势,嘴里话又多又响亮,渐渐混乱起来。再一看,她已睡着了。
他看她一会。她的那个小皮包里装着她赢来的气派、胆略、信心,搂着它,她入睡都快多了,睡得也沉多了。连他翻箱倒柜都不打搅她。
他打开小储藏室。里面堆满阿翠的各种留之无用弃之可惜的废物。他费不少力才拿出他的东西。一只纸箱里放满酒瓶。谁喝了这么多酒?他喝的。多可怕,短短的婚姻,他得就着这么多酒来吞咽。不久他找出四年前的画作,四年前他的手挤过的颜料管,握过的笔。他掸去灰尘,翻看一张张画,从二十五岁一直翻到十四岁。
假如生活允许,他会画出名堂,成个有出息的画家吗?也许会,也许不会。假如他不堕落在这些廉价劣酒里,不堕落在侦察阿翠,同她鸡零狗碎地争吵,卑琐地同她做对,他会画出惊世骇俗的画吗?他不知道。就像那钉马掌的老人,所有图头就是把活做得更好、更漂亮。做漂亮了,他就乐颠颠的,他就不同世界一般见识。罗杰如果不浪费四年生命,或许会有个人画展、集体画展,或许会有收藏家开始关注他,或许没有。不过那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他得呼吸、得吃喝、得做爱、得画画……
阿翠正日夜颠倒地酣睡。
罗杰背着简单的行李,走出了公寓。他的脚步踏在秋叶上,梦一般缺乏地心引力。他沿着冬天下午的路向前走,暂时尚不知去哪里,分居、离婚的概念要一段时间后才能回到他的思维中。他只是在走开,把阿翠留给她的输、她的赢、她的新跑车。
他在一年后走在圣塔莫妮卡的海滩上,想到自己当时失重的步伐。这时他见一个年轻姑娘坐在他常坐的那把长椅上。是个亚洲人吗?是的。从背后看,也马上辨出她是中国人。他想上去问问她:可以坐在你旁边吗?但她把最后一小块面包揉碎,洒向馋痨的胖海鸥,便倒下身躺在长椅上,用一件绒衣盖住身体,一顶棒球帽盖住脸。
罗杰想,要来一阵风,吹走她的棒球帽,他就能看见她的脸了。又一想,多么无聊轻浮,帽子下面的脸好看难看和我有关吗?
帽子下是毛丫的脸,是罗杰喜爱的那种类型。她每天晚上踢碗挣三四十元,周末七八十元,够了,她吃得不多,除了租一间地下室花去她百分之八十的收入,她看不出有什么必要挖空心思挣钱。她在棒球帽后面闭上眼。她一星期表演四个晚上,早晨练练功,中午对着太平洋吃一份自制三明治。她想不出还有比这更自由自在的生活。她满足地嚼着一片火腿两片西红柿和一只煎荷包蛋的三明治,它从来没让她吃厌,总让她感到味觉之旺盛,消化系统之积极,海风和阳光之美味。
罗杰走过毛丫,又回头。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可笑:干嘛要知道她是做什么的呢?她做什么对他毫无意义。这样笑着自己,他走开了。不快不慢,不急着去哪里,却目的地明确。毛丫这时若醒来,会看见他那矫健、年轻的步子,会觉得这个人走路姿态很好看。他其实走得正合她内心的一种节奏,自由、即兴,却绝对暗含一个节拍,像节奏融化了的爵士乐。毛丫奇怪地喜欢上了爵士乐,流浪的娓婉使人想恋爱。无拘无束地,浪迹天涯地恋爱。
冬天,罗杰离家出走时,正是北京的夏天。毛丫和八豆坐在“硬石”吃饭。周围都是时髦男女,全不管食物多么难吃。不少外国佬在这混一个思乡之夜,找到其他的非本地佬共喝几杯“月是故乡明”的进口啤酒。
因为八豆买的新房延期竣工,他的婚期也得跟着延。
八豆喝了一瓶啤酒,又要第二瓶。眉毛把眼神都压垮了。她知道他仍和自己的父母有较密切的往来。他们有重活或需要用车,就打电话给他。
她给他斟上啤酒。她不知道这动作给她做得多自然、体己。第二瓶啤酒喝了多半,他告诉毛丫,毛师傅过世了。毛丫直着眼,开始目光很远,渐渐的,退到离她鼻尖一尺的地方。她就瞪着一尺远的黑暗,听八豆讲前前后后。
毛丫的父母前两天收到一个沉重的邮包,是毛师傅的远房侄儿寄给她的。侄儿说毛师傅病故前请他把它邮到北京。他还说毛师傅一直在一些地区、市、县的杂技班做教练,做到他病倒。
毛丫问邮包在哪里。八豆说已拆开了,里面是一套细瓷青花餐具。八豆领着毛丫到停车场,打开后备箱。邮包是个木箱,里面盛了十二只碗,十二个大盘与小盘,十二个茶盅茶碟,十二个汤匙。毛丫拿出那封未被启封的信,上面是毛师傅的笔迹:毛丫亲启。
回到“硬石”,一个摇滚乐队正在卸乐器,三个黑人两个白人。
毛丫把毛师傅的信读了至少五遍。信没多少字,只说他给毛丫准备了这套瓷器做嫁妆。老头在信的结尾还开了句玩笑,说:“以后小俩口吵架,可不许摔这些碗。”
八豆想,毛丫这样瞪着一尺远的黑暗,可不正常。
灯全暗了,摇滚乐开始介绍乐手,演出马上要开始。八豆推推毛丫,给她一张干净的餐巾:“现在没人看见你了,哭吧。”
他见她没反应,又说:“大声哭,一奏乐反正什么也听不见。”
毛丫一直在想毛师傅最后一次对她笑。那是三年前,她答应了父母去上职业高中,要回军队杂技团去参加最后一次巡回演出。毛师傅在电梯关门前跑过来说,他去团里帮她把不用的东西先搬回来。她说没什么可搬的,搬不动的就扔了。他笑着说她是个小败家子。
那竟是毛师傅和她的永别。
八豆想,在这个地方把消息告诉她是对的。美国乐队能唱能闹,她可以分些神。
唱了几十分钟,灯光又亮,歌手乐手们稍事休息。毛丫脸是朝着乐队方向,但目光仍只有一尺远,八豆说,要不咱走吧。
她便乖乖地跟他站起来。餐厅的黄金时间到了,拥挤不堪。毛丫突然扭头,看着一个中年男人。她走到他身边,左手撑在胯上,右腿斜支出去,好一个年轻的泼妇。八豆不用看她脸,光是背影就让他看出她在撒野。中年男人惶恐地对她陪笑,看来是怕极了她。
乐队又奏起乐,两人的话给淹没得一点不剩。只有毛丫和中年男人自己明白他们在吵什么。中年男人明白毛丫在骂他祖宗八代,骂他儿子没屁眼,骂他猪八戒。中年男人是和两个女人一道来的,就对毛丫说:我们出去说吧。毛丫抽手给了他一耳光,说:我偏在这说——你个猪八戒缺八辈子德,真名真姓都不敢用!
八豆上去喝斥她,不嫌丢人现眼!
中年男人扯住毛丫,毛丫又抓又搔。两人拉扯到餐厅外面。八豆拾起毛丫一路掉落在地上的小皮包、短外套,再过一会,一双皮鞋。
中年男人和毛丫此刻来到立交桥下,两边是向南与向北的车流。八豆没及时穿过马路,给汹涌的车流拦在马路那边。他只看毛丫先是动嘴,后来便动起手来。中年男人并不想还手,只是将毛丫的巴掌、拳头及时接住,僵持在半空。毛丫看上去把小半生的不顺心不随意全发作出来了,劈头盖脸,铺天盖地地一次次地全面进攻,扑空也没关系,打空也不要紧,力气到了就行,狠发出来便好。
等八豆赶到时,毛丫正拽住中年男人的左臂。她满脸眼泪、鼻涕、汗水,头发湿漉漉黏在脸上,吊带裙的一根带子也断了,裸体与否取决于剩下的那根一毫米细的带子。她用手一撸,把中年男人的手表抓了下来。
中年男人见八豆过来,要他主持公道地说那块表是“劳力士”,毛丫实在要钱,他可以给钱,但表该还他。
八豆恶心地看她一眼,厉声说:把表还给他。
毛丫说这猪八戒把她扔在广州,连旅馆费用都是她付的。
中年男人说他不是有意的,回香港给生意拖住了。公司的副总贪污……
八豆说:管你贪污不贪污。欠她多少钱,快掏。
他见八豆不高不矮,全身是俊美的肌肉,两手虽是垂在身体两侧,却像微微拉着功架,被宽肩和两片过大的胸肌架在那里。这类人在香港是有专门饭碗的。他忙说他手上只带了三千块钱人民币。
八豆看一眼毛丫。她仍在无声地嚎啕,浑身发抖。
中年男人哆哆嗦嗦地开始掏钱包。毛丫突然上来,嘴里嘶哑地喊着:谁要你的臭钱!她劈手夺下钱包。她像只马上要把一个耗子撕烂的猫仔,浑身乍着毛,骨架全撑起,绷足了力,尽管这个耗子比她体积大许多。泪水还在不断疾涌,嚎啕在她胸腔里继续。她就这样看着糟蹋了她一段生命的人。那生命是毛师傅从地上捧起的。世上一切不爱惜毛师傅花在她身上心血的人,对毛师傅、毛师娘塑出的那个毛丫竟敢沾污的人,此刻都在她的面前,她要为毛师傅、毛师娘撕了他们。她全身从里到外地发着狠。
然后她把钱包和“劳力士”手表往车流里一扔。
毛丫开始恢复练功是毛师傅去世半年之后。八豆领着她去见了一些组织电视节目的人,还有广告公司。八豆总是请这些人吃饭,饭桌上这些人答应可以让毛丫给他们表演一下看看。毛丫便一个一个地为他们踢碗,踢出许多绝招,但事后她马上觉得很受辱。她觉得在这些人面前亮出毛师傅教她的招数,等于是当他们的面扒衣服。扒衣服也没关系,得扒给对你感兴趣的眼睛去看,而毛丫觉得自己是硬送上门去扒衣服,看的人完全无动于衷。都说:“不错不错,踢得不错。”毛丫却明白,这等于一个七十岁老太和她一块给他们扒衣服,他们看到的是一个效果。
终于有家广告公司跟毛丫签了合同,让她踢几小时的碗,录下像一剪,剩了几秒钟。不久,毛丫父母在电视上看到这个卫生棉广告。表示用了这种卫生棉的女郎还能肆无忌惮地把两腿抡那么圆。不管怎么样,亲爹亲妈还是颇受鼓舞,到毛丫的公寓造访了一次,要她加把劲,争取做除卫生棉以外的广告。
毛丫就这样按门外汉的指教偶尔踢踢碗。踢一次,她就对八豆发一次脾气。
替毛丫租公寓的现任男友要去美国培训。男友叫唐飞,说毛丫要能跟他去他们可以好好过一年。唐飞无趣虽无趣,倒始终对毛丫有些长远打算。毛丫做了卫生棉广告,在他眼里就是明星。
毛丫问他,美国有踢碗的吗?他说在美国踢碗,等于唱京剧。她又问:那唱京剧呢?
他说,唱京剧的在美国,就等于在北京天桥打非洲的鼓。她说:那又怎么了?他说是没怎么,你要在天桥打非洲鼓,谁能把你怎么?那你也别费事了,不如直截了当,到过街天桥上,地下道里,装个瘸子瞎子,跟人要钱。
八豆是在春节前被捕的。他卖的戒毒药吃死了两个戒毒者。八豆做了这么久的药品生意,连药检、临床经验都不理会,就买通一些关系卖起药来了。出了人命,才来认真检验药的成分,发现里面本身就有毒品,用一毒戒另一毒罢了。八豆不是故意的,他赚钱心太切,也没时间学这方面的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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