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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川是个黄女孩》第22章 太平洋探戈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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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亲妈把消息告诉毛丫的。亲妈在电话上说话不方便,专程跑到毛丫住处。她淡远地听亲妈声讨:“耍杂技的,就你们这点素质!我早就知道,没几个好东西!我后悔当初不该去老头那把你认回来。我辛辛苦苦工作,末了受你们这些下三滥牵连!”

“那您回家好好看八豆送您的dvd,吃他买的花旗参吧。”

亲妈还没出完气,文不对题地冲毛丫来了:“你以为你是谁?不就做做卫生棉广告吗?”

“卫生棉条也找上我了。还有宫颈糜烂的药。我是这方面的专业户啦。”

亲妈走后,毛丫马上打电话到“英迪克技术公司”。她说她想好了,要跟唐飞去过一年美国日子。八豆的失去,是她跟毛师傅这个亲族最后一点联系的断绝。她想着一副情形:毛师傅抱着盛在鞋盒里的毛丫,八岁的八豆正帮全团的人在门口排队买豆腐。男孩问老头,躺在鞋盒里的是什么玩艺。老头说,是你妹妹啊。男孩恐惧地瞪着基本是人形的小东西。那是八豆、毛丫的第一个会面。

毛丫到美国的第三天,就发现了著名的三号街。一种神秘的熟识感使她走不动了。她看着每个人以自己的爱好过着自己的节日。他们做的每桩事都不十分地道。但这不碍事,他们乐意。毛丫想,真有这么个地方,专门给这些人过瘾的。这地方没人来给你干的这行定位,告诉你它怎样没前途。对你说:嘿,看看周围,有谁还干这个?没有人告诉你:现在兴哪行哪业,眼下干哪行哪业吃香,干哪行哪业是找死……她走过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她正在做一个玻璃耳环,做得津津有味。你若告诉她,现在干某个行当比做耳环吃香一百倍,干那活让你发死。她会说:我这不是干活。一个人要是爱自己正做的,它对他就不再是件活了。它就是个乐子。你看,我怎么会不要乐子要“发死”呢?

毛丫认为,他们各做各的,没有压力;他们的生活中不存在亲妈那类人认定的样板,他们就把他们会的玩给你看,你不好好看,他们也是要玩的。原来真有这样自由的一条街,泥沙俱下,鱼目混珠,但不要紧,只要你乐意。毛丫在国内也想对所有人说:我乐意!但她说不出口,因为她怕一说就孤立透了。是人都怕孤立。在这条三号街,毛丫不会孤立。

她便在两个星期后来到三号街,开始了她自由快乐的三号街生活。一年过去,“英迪克”来培训的人偶然在三号街看见了她。他们正要结束培训,准备回国。得了信的唐飞跑到三号街,说他以为毛丫被人绑架了或谋杀了,早就向警察报了警。他要毛丫跟他走,她没有签证没有身份,警察找着她就会立刻押她出境。她说谢谢操心。他只得随她去了。

但他向警察报告说:要他们寻找的那个人还活着,在三号街。警察认为这事更对移民局的路子,就把案子转到移民局去了。

移民局按警察局提供的照片来到三号街。他们一行有两个人,都是华裔,是移民局专门豢养的对付同胞的骨干。他们是最嫌自己同种族人丢人的那类人。他们认为中国人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西装穿得惨不忍睹,分明在这个国家是对他们血统的丑恶提醒。他们想这样出丑就该把他们关在中国国内,随他们怎么丑去。不然老让中国这个伟大文明古国担许多丑名:嗓门太大、随地吐痰、乱插队等等。他们最怕自己在为祖国自豪时,有人指着唐人街说:就那样的?乱哄哄的唐人街再加上东张西望的中国旅行团、培训团,使丑恶提醒不断刺痛他们:我和他们是同一族人。

所以他们对于这样的同胞们最下得去手。他们正寻找那个踢碗的中国女孩:看看,又来个丢人现眼的,当街杂耍去了。

踢碗的女孩这天晚上来得晚些。她在经过一个小热闹区时,看见两张人物素描框在镜框里,高高挂着,不是好莱坞明星和球星,是两个普通观光者的肖像。连她不懂画的人也觉得它们非常有趣。她想画这么生动的画的人是不是也很有趣呢?看过去,却只看见一个侧影,是那种中她意的面部线条,她忽然为这个想法心里一乱。他正在长时间端详给他画像的女人。然后他在纸上落了一笔、两笔、三笔……

毛丫还得赶着去表演,便走开了。

罗杰瞥见她的身影,心也一动,想这身影是特别有形状呢,还有什么其他原因吸引了他?他得画画,他不能跟上去继续分析。

他拿定主意去美国之后,忽然收到了阿翠的电子信。他和她分居已有半年。她在电子信中邀请他到她的新居看看。他回信祝她有了新居。她下一封信说他一定得看看这幢有四十多棵玫瑰的房子。他又回信让她好好享受玫瑰。她仍不罢休,又写信说他得看看那座壁炉上挂了他的画是什么感觉。他说他相信有两座壁炉的房子一定很宽敞,住宽敞的房子一直是她的理想,他很高兴她的理想终于实现。

最后他拗不过她,还是去看了那座用赌桌上来的钱买的房。她可真行,大了四倍的空间已经又给她填满了各种摆设。阿翠爱这物质世界可真爱得深沉、真诚,从最糟的到最好的,她都爱。

她领他去看一间间屋。把一间屋称作“画室”,说罗杰可以在里面随心所欲地画画。另一间,她说:这是婴儿室。对她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幸福感,罗杰充满同情。他们回到客厅,她像等着冰淇淋似的仰脸看着他。他想但愿她这场满足持续得长久些。

她问:“你喜欢吗?”

“喜欢。”

“你不为事先没征求你的意见而怨恨我?”

他咧嘴一笑说:“你什么时候征求过我的意见?”

她抗议了,说:“我买很小的东西都征求你意见!”

“对,只有买一根火鸡肠,还是红肠的时候。”

“就是啊,连那都征求你的意见!”

“谢谢。”

她拉他到后门,指着院子对他说:“我们可以在院子里种茄子、黄瓜、西红柿。你说种什么好?”

他说都好、都好。他想,她要把院子也塞满。她是那种塞满了才安全的人。

“你说呢?西红柿、黄瓜,还是干脆种两棵果树?我女朋友家的枇杷特别甜!”

她是活给她女朋友看的。女朋友们也活给她看,给她提供永远的生活参照、奋进方向。

他硬不下心来说:那是你自个的事,别“我们、我们”的。他好歹让这场拜访圆满结束了:他在阿翠抱他抱出意思来的时候及时抽了身。他紧紧咬住牙,才成功地没来一场“小别胜新婚”。

吃了晚餐,他回到自己的住处,脑子清醒不少。绝对不能再回到阿翠的买东西、退东西中去了。她的输、赢,赢、输,他也受够了。他得躲开她的甜蜜,得承认,阿翠是个甜蜜的女人,不过谢谢上帝,他再不能为这甜蜜付代价了。

罗杰却硬不下心来对阿翠说实话:阿翠你另打主意吧,别做破镜重圆的梦了。你有了好房子好车子,就该去过你的好日子了,也让我过一回我的好日子。我的好日子特别好办,就是呼吸、吃喝、睡眠、画画,奢侈的话,再有个碰巧也把这认为是好日子的女人……

罗杰想着阿翠在电子信上对他的臭骂,说他天生下贱,没住好房的命,一看要付买房贷款,离婚起诉书都吓出来了。他一面支应她,一面打点行装,准备彻底逃离她。

他的男友们一块打网球时常奚落他,说他中了亚洲女人的邪。他说他们狗屁不懂。就像他在遇上阿翠时狗屁不懂一样。不懂才把一些特质往种族上头归。包括阿翠自己,什么都往“我们中国人”上一推,完事。

他无法把自己的觉悟告诉男友们:邪或许是中了一点,在他少年时期。那个年轻的驯虎女郎让他一生都在想那貌似弱小的强大,那貌似娇嫩的坚韧。他在十五年以后的岁月里不时想到他看见她时的感动,无论是她表演、练功,还是她哺乳,折叠衣服。她的确有阿翠讲的“吃苦耐劳”,但“吃苦耐劳”更是她的情调,是并非功利的一种自然。正是“吃苦耐劳”已在她的无意识中,她对它是完全忽略的。她忽略一切,只为一个腾翻,为一个精彩招式达到极致时,她得到的一刹那狂喜,从一大片忽略,到登峰造极的狂喜,她完整了,满足了。那一份心灵的自给自足,那一份与世无争的平实。罗杰在阿翠的相反例证上,一点点推敲出另一个亚洲女郎的质地。

阿翠几次到他的公司来,要他同她一块回“家”。一次他突然说他父亲退休了,卖了农庄,把祖母名下的一份钱,按老太太的遗嘱,给了罗杰。他写了张支票,递给阿翠。她马上好受很多,惊喜地瞪着他,意思是,你装得真像啊——我以为你真的不爱我了!他想,即便在她父亲、她大哥、二哥和她家的伙计身上,他都能找见驯虎女郎的影子。宁静地劳作,劳作过程的本身就使他们安宁和安全。

他的愚蠢,同他的男友和阿翠是相同的,以为把一切推到种族上去,就有了所有答案。这时他收了画架,已是九点半,他想起自己似乎没吃晚饭。他朝日夜服务的餐馆走去。

毛丫在罗杰朝她这个方向走来时,正把一个青花瓷盘托着的碗和汤匙踢起。它们在她头顶落定时是有一点参差的,极小的一点。这就出来“叮叮叮”三声。不过在其他人听,仍是一声。在罗杰听,是完全的静默。

毛丫感到这一点点不测放在一大片预测上,在她心里激起瞬间的喜出望外,真妙极了。她两个嘴角翘起来,这就是乐子啊。

人们见这个浅色头发的高个男人背着两只折叠凳和画架,往前移了移。现在他离踢碗的姑娘最近了。人们见他有双天蓝色眼睛,马一样善良疲惫的长脸。这是个在仪态上、口音上和美国男人有区别的男人。

毛丫开始向侧面踢,向后踢。“倒踢紫玉盏”使她抬起两眼,面容突然一下有点走样。

精神集中到了灵魂出窍的地步。然后碗、盘子、汤匙飞起,落定。

人们便“喔”了一声又一声。这些人们中,两个移民局的华裔当差想,再让她耍一阵吧,她还不太丢人。

人们都没有去注意那背画架和折叠凳的男人。他慢慢放下折叠凳,是要打算长久看下去的样子。随后,他把身上重物全搁在打开的凳子上。

毛丫想,今天怎么了?冒出这么多人来。有人笑嘻嘻地拿了一个玻璃杯来,递给她,请她踢,许愿给她五块钱。她接过杯子,用心在手里掂量着,然后将它踢到了头顶,稳当当立住。人们便又是一声的“喔”。这样就形成了一个情绪高潮:不断有人拿不同的东西给她踢。她就一件一件地踢,各式各样地踢,前后左右地踢。因对象的不同,她身体中精神中的凝聚力也不同,她每一次成功的快感也就不同了。一个香槟酒杯搁到了她的脚上,然后起飞,划出弧线……

罗杰觉得怎么会看到了这样奥妙的场面——每个杯盏或碗碟都有它自己的意图、个性、姿态,却都逃不出她对它们的驯化,逃不出它们与她之间宿命的相属。

他不知觉已坐在折叠凳上。

差不多高的人群突然矮下去一个,她看他一眼,认出他就是那个让她心乱了半秒钟的画家。

她踢得神了。那些碗碟杯盏成了她的一部分知觉,有根不可视的神经连接她和它们。那知觉可以任意伸缩,每一伸缩却都有一丝偶然。就像芭蕾的每一个完美的旋转、跳跃,足球、篮球最漂亮的进球,精彩到极致的事物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必然中的偶然。那偶然给人永远留着期冀的空间。

罗杰从画夹里撕了一小页纸,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他要等她结束表演时给她。她踢出一个过大的抛物线来,像是歧路,其实不是,香槟酒杯回到了她的控制中。

她就这样乐此不疲地踢着,所有碗碟杯盏环绕她起舞,众星捧月地为她跑着龙套。她可以把一切变成龙套。像她能把两只大虎变成龙套一样,罗杰想。他又想,这和种族真没什么关系。现在他确定了这一点。

两个移民局当差想,这时我们把她押解走了,人们一定把我们看成反派,他们不知道,在不少人眼里,他们从来就是反派。他们交流一个眼色,不如跟踪到她的住处去。这样,他们对她的追捕就延迟了几小时。

写着名字、地址、电话的纸在罗杰手里一裁两半。那一半,他要请她留下她的名字、地址、电话。他不知道她其实是他的邻居,住的同他相隔一条窄马路。

她的红色小褂湮了一片汗渍,动作更加润滑流畅,所有瓷的、玻璃的、水晶的物件都通了人性,与她共舞。

罗杰看着她停下来了,朝人们鞠躬。她在他眼前抬起脸,笑笑。他也笑笑。

两人的目光有一刹那的锁定。

毛丫觉得这一刹那可不一般。她并不懂,那是因为她从一个浑顽女孩刹那间变成了个女人,就在这个男人眼前完成了最后的成长。

十一

我看着他们肩挨肩走进那个日夜服务的餐馆。隔着带雾气的玻璃,他们的身影虚去了。他和她在窗子跟前坐下来,身影又清楚了。他们相互间看的多,谈的少,看看,都微微一笑,心领神会。移民局的官员还有两三个小时才会走进我眼前的画面。他们将拿着一张她的照片,说对不起,可以打断一下你们的谈话吗?我们是美国移民局的。官员们现在还等在她的公寓楼下。这两三个小时里,他们可能会灵机一动,从餐馆去海滩,或去一个情调好的音乐吧,或者,去他的住处。

这时,我看见他拉起她放在桌面上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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