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苍夷满目,河边的树枝草梗上耸拉着大水过后遗留的塑料袋,五颜六色,临风飘摇。曾经青翠葱郁、生机盎然的葡萄园,如今已是颓废、荒芜的一片。
老子说过:“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铁路局的奖励文件是国庆节和中秋节各发200元给职工,段里打了个马虎眼,总共就发了200元。本来是天衣无缝的事,却给兄弟单位给败露了。
因为是铁路局统一的奖励标准,机务段和工务段等单位都按要求每人400元下发。于是,段里克扣职工节日慰问奖的消息迅速传开,群情激愤。樟树湾车站是段里最大的中间站,人多势众。如果带头去段里闹腾,影响很不好,后果很严重。
“遇上什么难事了?”车上,胡蓉芝关切地问。在她的印象中,能够让刘子翔为难的事不多。他不拘小节,处事风风火火,很少像现在这样神情凝重。
刘子翔沉吟下,把事情简单地说了。
“这样啊?”胡蓉芝从他轻描淡写里听出了危机。群体事件是相当敏感的,弄不好,他这个站长就当到头了,“你要想办法阻止。”“说老实话,我倒希望他们去闹一闹。”刘子翔把平常在职工当中不能说的话说出来了,“玩人者必被人玩之。”“你呀,别意气用事了。”刘子翔想了想,拨了彭小春的电话。让他从小金库里拿笔钱,按照每人200元的标准造册,明天一早全部发放下去,但别说是车站发的,打个马虎眼。
完了,他又想起下午赵小玫告诉他的一件事。下午,货运室收到一份电报,是南方某车站发来的,作为货物到站,他们在由樟树湾车站发的一批煤炭车中查出有几个车皮装载超重,要求樟树湾车站通知货主迅速前去处理。赵小玫当时找不到领班张雅红,她的手机也关机,正好看见刘子翔,就向他作了汇报。刘子翔让王大革去处理。
装载超重是一个严重问题,不仅仅关系到运费流失,更事关货装安全。铁路对这方面的要求相当严格,对发生装载超重问题的有关领导和人员,严惩不贷。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超载问题如果被发现,一般先不声张,而是由货主和相关领导出面,私下与发现问题的相关单位疏通,破财消灾,将事情压下。
到了车站,与胡蓉芝分别后,刘子翔找到雷宇贵,要他安排明天上午召开货装安全分析会,连夜通知全站职工,明天务必全体参加,无故缺席者,免发200元节日慰问奖。
刘子翔布置好一切才下楼。一轮悬空高挂的圆月,柔和的月光把夜晚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一大早,彭小春就开始发钱,见人就喊着签名。200元的节日慰问金让职工们兴高采烈。由于彭小春含糊其辞,大家都误以为是段里发的,把商定好去段里讨说法的事则抛到脑后去了。
货装安全分析会如期召开。这个会开得诡异,完全是刘子翔一言堂。任杰候也纳闷,按理,这样的事不需要如此兴师动众。即使非得开货运专业的分析会,完全没有必要拉着行车职工一块儿来开。他怀疑刘子翔是借此打压王大革。**湖了,这种不动声色的打压手法他从前就经常使用。他感觉到经历了一段时间消沉的刘土匪身上积蓄的邪气又要开始释放了。
在检测条件日益成熟和处理相关人员异常严格的情况下,超载不是“疏忽”二字就能蒙混过关的。超载的车皮是曹建国的,他要超载,就得买通发站和到站这两个环节。这次失手估计是个意外,他已经找到铁路局某部门进行了有效疏通,事情已压下来作内部处理。刘子翔却偏偏要挑开它,公然地挑战。
会上,刘子翔点了张雅红的名,对她进行了严厉批评,也指出了货运管理上存在的问题:“我不管是疏忽还是蛇鼠一窝,我决不允许还有下一次。做工是为了钱,一官半职也是为了钱,没有质的区别。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个道就是起码的职业cao守,也就是不吃里扒外。我们大家都是俗得不能再俗的人,那些狗屁大道理就不用挂在嘴边,自己哄自己都觉得恶心……”坐在前排的任杰候感觉旁边王大革的目光不断地瞟向自己,他佯作不知,端坐如钟。这会儿,王大革如坐针毡,心里直怪张雅红。这些日子丢了魂似的,一天到晚看不见人影,让刘子翔得知此事,大做文章,搞得大家很被动。自己花了近三万块活动才当上了这个副站长,本还没捞回,就这样被摘了乌纱帽,太不划算。副站长一年的工资收入比值班员也就多个四五千,但外快却远远超过这个数,吃喝玩乐更是不在话下。这样下来,两年回本没问题,以后就是净赚。所以,万万不能丢了这顶乌纱帽。但在刘子翔这个土匪手下,真的不好混!
刘子翔的手机响起了短信提示声,他取出手机看了看,打住了滔滔不绝的讲话,匆忙结束了会议。
在台下一直心烦意乱的张雅红,总算松了口气。任杰候对这个虎头蛇尾的分析会很是纳闷。他揣摩刘子翔的真实意图,却怎么也没把住脉络,只是觉得异常。
回到站长室的刘子翔对跟在后面的王大革道:“你马上搞一个防超载的管理措施出来,今后再发生类似问题,我唯你是问。”王大革唯唯诺诺地应承下来。
手机短信是段办群发给各站站长的紧急通知,要求各站站长必须坚守在车站,提高政治敏感意识,加强车站的稳定工作,看好家门,严防职工群体上告。如有哪个车站的职工参与,该站站长就地免职。
刘子翔心里发笑。他希望段里出出洋相,反正自己车站没人去闹就成。在斗争中成长,在斗争中成熟!
雷宇贵把手里的一份文件递给他:“段里这一期《运输简报》点名批评了我们车站。”“我知道了!”刘子翔将文件扔在一边,“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问题。山雨欲来风满楼!我他妈的就不明白,社会都在进步,这些狗屁倒灶的招数怎么没见有所改进?”中午,通过各种渠道传出段机关被下面车站职工大闹一顿的消息。信息时代,消息的传播速度就是快。任杰候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刘子翔这一系列动作的缘由。
吃完中饭,回到宿舍,刘子翔打开了电视机。电视里,一个矮个子香港演员,用他独一无二的破铜锣嗓门煞有介事地劝说人们感冒或拉肚子一定要用什么药。刘子翔嗤之以鼻。不禁想起北方某制药二厂的假药事件。那些代言作广告的影视明星,是不是为虎作伥呢?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与其他人共同炮制了一个莫大的虚假,并用明星效应将这种虚假发挥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关了电视,沏了杯浓茶,他找出刘文初书记送的《曾文正公文集》翻读起来。
“……余谓德与才不可偏重。譬之于水,德在润下,才即其载物、灌田之用。譬之于木,德在曲直,才即其舟楫、栋梁之用。德若水之源,才即其波澜;德若木之根,才即其枝叶。德而无才以辅之,则近于愚人;才而无德以主之,则近于小人。世人多不甘以愚人自居,故自命每愿为有才者;世人多不欲与小人为缘,故观人每好取有德者。”这套书,刘子翔一直坚持看,希望能从中理出一个思路。曾国藩智慧超群,此公一生周旋于官场,韬光养晦,同时兼任五个部的部长,封侯拜相,手握重权,是做官人的楷模。但刘子翔总觉得他的真知灼见中,多的是器用之道,而少了一种人xing之类的东西。从各方面看,还不如明朝王守仁匠心独运地使用并完善的“心学”之术。他把书合上,脑海里一片空白。
手机响了,是胡蓉芝打来的:“午睡了吗?”刘子翔回答:“还没。”“怎么样?车站没有人闹腾吧?”刘子翔回答:“没有。”“那就好。我就知道你有办法。好了,你午休吧。”隔了好一会儿,短信提示音响了,是段红倩发来的一个笑话:狗对熊说,嫁给我吧,嫁给我你会幸福。熊说,才不嫁呢,嫁给你只会生狗熊,我要嫁给猫,生熊猫那才尊贵呢!
刘子翔笑了,难得她有心情发这样的短信。他找了条短信回了:鸭子和螃蟹赛跑,一起到达终点,难分胜负。裁判说,你们来个剪刀石头布吧!鸭子大怒,妈的,算计我?我一出是布,他总是剪刀。
下午,传来消息,永宁煤矿三号矿井发生冒顶。初步的消息是:三号井一条巷道突然冒顶,把正在作业的10多名矿工砸在里面。
井口围着许多人,闻讯赶来的矿工和家属们都焦虑地守候着,关切和不安溢于情表。李开富心急如焚,双手叉腰站在主巷道里指挥抢救。巷道里人来人往,灯光闪烁,人声嘈杂。望着幽深莫测的井巷,他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很慢,慢得快让他窒息,每过一分钟,都让他心头加重一分,他焦急地期待也担忧着救援的结果。
当第一个被困的矿工被救出来时,已经是距发生冒顶事故7个多小时了。鬼魅般的蝙蝠围绕着洞口滑翔和俯冲着……夜幕降临,围在井口的人迟迟不肯离去。
冒顶事故造成4死6伤的悲剧,整个矿区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事故调查结果,从掌握的情况初步分析判断,由于巷道的支架不牢固,顶板大面积悬露,受当班采力的影响,巷顶层突然大范围垮落,从而酿成了这个悲剧。而要害原因就是曹建国小窑矿的民工疯狂盗拆支柱支架。
李开富连夜主持召开了事故分析处理碰头会,指令:统一思想,**消息,把事故影响降到最低;把责任归结于地理条件复杂所致;向上级主管部门报上1死1伤。并且再三重申,如果有谁胡说八道,破坏大局的稳定,严惩不贷。
与此同时,得到消息的曹建国立即通知老谢,将小窑矿与永宁矿接通的巷道炸垮,消除罪证。同时,组织人力和运力,连夜将偷盗来的废旧钢铁和坑木全部转移。
从已掌握的情况来看,这起事故背后隐藏着一个经济要案。种种迹象表明,永宁矿发生的冒顶事故另有起因,其中牵涉一个错综复杂的家族经济犯罪案。一个一无所长的煤矿瓦检工,短短几年里,一跃成为身家过千万的老板,叱咤风云,cao控着当地的煤炭市场,这很让人费解。是非黑白,尽管民间流传着的许多版本不足以为信,但即使空穴来风,也未必无因。公安局长孙湘龙布置暗中调查。
段红倩跟刘子翔在一次聊天中,听说认识一个叫袁威武的人,在曹建国的小窑煤矿做事,就一定要他带自己去找这个人。没办法,抽个空,刘子翔带她去了。
四周是疮痍满目,河边的树枝草梗上耸拉着大水过后遗留的塑料袋,五颜六色,临风飘摇,曾经青翠葱郁、生机盎然的葡萄园,如今已是颓废、荒芜的一片:一排排或歪或卧的水泥柱上,缠绕着瘦骨嶙嶙的葡萄藤,无实无叶,在初秋的阳光下七零八落、破败不堪。秋天,本来是属于收获的季节,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水却让袁家模的家境陷入风雨飘摇之地,除了焦虑和痛心,就没有其他可收获的了。
段红倩和另一名同事在袁家向袁威武问话,刘子翔和袁威武的父亲袁家模俩人站在河边的一棵苦楝树下,咸咸淡淡地拉扯家常。
“损失有多大?”刘子翔指着葡萄园问。
“刚刚收了两成葡萄,才卖了4000多块钱,其他的都被水冲了。房子还好,没垮,但家电和家具都被水泡坏了,还有养的鸡鸭,算起来,损失有七八万吧。”袁家模哭丧着脸,说话有气无力,“店子也开不成了。要不然,我也不会同意儿子去下井挖煤的。”“政府给了救济吧?”“救济救济,只能救急不能救穷啊!”袁家模转念不安地问,“刘站长,我儿子没犯什么事吧?”“公安的人只是来了解一些情况,跟他没多大关系。你儿子是个老实人,不会有事的。”刘子翔看着河面,一个浪追逐着另一个浪,一滴水拥抱另一滴水,它们只是相视片刻就破碎了。河床深处,沉沦着浑身是伤的石头。
段红倩从袁威武口中得到一个重要线索,曹建国把从永宁矿偷盗的废旧钢铁都卖给了县里一个叫邓步方的“破烂王”。段红倩根据袁威武提供的线索,找到了收购废旧钢铁的“破烂王”邓步方。这个以一副担子走家串户收破烂起家,如今已拥有多家收购店、身家过百万的“破烂王”,经不住几番审讯,便把情况全部说了出来,还交出了一份收购清单。
有个著名学者说的一段话让曹建国感同身受:“腐败是否有理?既然掌握公共权力进行公益决策的人不肯轻易放弃和交出他们的权力,而改革又不能从其手中强夺,就只能通过腐败与贿赂的钱权交易的方法进行购买。改革要利用腐败和贿赂,以便减少权力转移和再分配的障碍。腐败和贿赂成为权力和利益转移及再分配的一个可行的途径和桥梁,是改革过程中得以顺利进行的润滑剂。在这方面的花费,实际上是走向市场经济的买路钱,构成改革的成本费。”一切都在掌握中进行。永宁矿难的原因被掩盖了。权力真是鬼斧神工的玩意儿!曹建国感慨万千。
晚上,他在县城一家豪华酒店宴请公检法的朋友。酒桌上,在一番客气话后,曹建国先是祝大家身体健康,接着祝大家前程似锦,再是祝大家财运亨通。三杯酒下肚,气氛渐渐活跃起来,宾主双方不外乎是“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tian一tian,感情厚喝不够,感情铁喝出血”、“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那一套劝酒辞,你来我往,煞是热闹。
曹建国端杯谦然向身边的公安局黄副局长敬酒:“黄局长,来,我敬您一杯!祝您一帆风顺!”“曹老板,也祝你心想事成!”黄副局长举杯应承。对这个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就由一个不名一文的矿工成为据说身家已过千万的煤商,黄副局长不敢小看。千万家产倒不算什么,让人俯首甘为的是那后面杜县长若隐若现的影子。在官场多年,透过现象看本质的辩证目光是独到的,说一千,道一万,这年月,关系才是硬道理。
敬过了黄副局长,接着牛庭长、马主任,依次类推,一巡下来,曹建国已是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口若悬河。
酒敬得气壮山河。
柏文英端着小酒杯推波助澜,频频劝酒,莺声盈盈:“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我给领导敬杯酒,领导不喝嫌我丑。”“万水千山总是情,少喝一杯行不行?”黄副局长捂着杯子。
“低头不见抬头见,少喝一口就不行。”柏文英媚眼含春,嗔道。
黄副局长连忙一饮而尽。
满堂喝彩,酒酣兴浓的一桌人齐声叫好。酒真是奇妙的东西,能解愁、能助兴、能激情、能乱xing,能够让人忘乎所以。那个夏朝的第五位国王杜康在逃匿生涯中,偶然发现变了味的剩饭产生出甘美汁水,由此而造出的这神奇之液,数千年来,令多少人坠入其中,乐此不疲。
席间,黄副局长向曹建国使了个眼色,两人去了卫生间。
“嗯。有个事跟你说一声,有个收破烂的,好像叫邓步方……”曹建国听了黄副局长说的事,脸上顿时阴了下来。等黄副局长走后,他给“书记”去了个电话,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通,这才回到包厢里。
一轮椭圆的月亮高高挂在中天,出中班的袁威武骑着摩托车小心翼翼地从帽子岭下来。摩托车在七弯八扭的盘山公路上徐徐行驶着,混浊的引擎声在山谷里久久回荡。他想早一点赶到山下的县城,还能载几趟客。家道中落,他不想放过任何可以挣钱的机会。
快到山脚了,灯火在望,再有一会儿就可以驶进平整的省道了,袁威武心里放宽了许多。拐一个弯,他看见前面有两个人影,见有灯光,回头招手,他想:生意来了。驶到他们跟前,停下了车。
“去城里。”俩人煞有介事地准备上后座,一个人刚把脚抬起,突然一声大叫:“哎哟!”袁威武吓一大跳,忙问:“怎么了?”“他妈的,你这排气管烫着我了。”那人大呼小叫,“哎哟,哎哟,赔钱。”袁威武暗道不妙,碰上“诈盘子”的了。现在经常有些吸毒的家伙,山穷水尽的时候,就用这种办法赖上你,好歹也敲你一点钱,弄上点毒资。他连忙下了车,和颜悦色地说:“对不起,朋友,今天还没开张,身上没什么钱,我这里只有20块钱,朋友,就当帮个忙,拿去买包烟抽。”从身上掏出20块钱递上。没办法,遇上这号人,只能自认倒霉。
“打发要饭的啊?”另外一位一把抓过钱扬手扔了,在袁威武弯腰在地上找钱的时候,趁机飞起一脚,使劲地踹在他的肋骨上。袁威武痛叫一声,捂住痛处挣扎着站起。还没等他回过神来,这俩人就劈头盖脑地一阵乱打。厮打中,又有俩黑影从暗处闪出,加入了战团。四对一,没几个回合,袁威武连招架之力都没有了。其中一个拿根木棍,手起棍落,在袁威武头上狠狠一击。顿时,天旋地转,袁威武本能地捂着头,只看见满天的星星化成一片银海,一片耀眼的白。接着,眼前一黑,摇晃着倒在地上。
一直躲在暗处的“书记”从一旁闪出,看着满身血迹和尘土躺在地上不断shenyin的袁威武,他仍不解恨,指使道:“黑子,挑了他的脚筋。”黑子毫不迟疑地抽出一把刀背带有锯齿的利刃,残忍地挑断了袁威武左脚后跟的脚筋。在袁威武的裤脚上抹去了刀子上的血痕后,一伙人扬长而去。
良久,袁威武被另外一个下山的民工发现,送往了医院。
经过抢救,袁威武的伤势得到控制。但左脚跟的脚筋被割断,落下了终身残疾。肋骨被打断三根,内脏淤血,还需要进一步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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