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的尽处只有一座院落，所以也非常好认。

白墙将房舍的四周高高围起，正中一道仿佛被荆棘缠绕着的木门，上边凹凸不平地雕篆着说不清是什么的图案，将内外完全地隔绝起来，给人一种拒绝一切靠近的错觉——或许不是错觉，因为赤霞就是这样说的。

在说出那句话后，就连她都不愿再多靠近那扇门半步。

只是被灵九朱硬生生地拖拽到那户人家的门口。

他们并不是唯一来到此处的人。

出乎灵九朱的意料，除了他们以外这里还站着许多人。

大多数壮硕的年轻人，正不厌其烦地拍打着那扇木门。

而最外边还站着几个伛偻的老人。

赤霞仿佛要说些什么，但却被灵九朱适时拽住了手掌。

木门上镶嵌着一块竖着的牌匾，上边用文字篆刻着一字。

陈。

应该是这户人家的姓氏。

看样子这户人家应该存在了有些年头，木门的各个角落都布满了狰狞的裂痕。

……

“陈家这一回怕是栽了，那倒还不算什么，若是得罪了白仙惹得白仙迁怒于我们，那可真是要大祸临头喽！”一边的老人叹着气，但脸上却不免露出看戏的神色，话语中虽然带着些沉重，只是这沉重之意未能将脸上的笑容完全掩盖。

“不过那也说不定，如果像去年的李家那那样……李家那时候不也是不舍得，结果呢？白仙一怒之下这李家最后还不是……嘿嘿，陈家估计也就那样了。”

另一个老人同样轻声叹道。

“那可是白仙，他陈家有什么资格，又有什么理由拒绝！”

“能够被白仙选中，那是他陈家的福气，这么好的机会若是给我们家多好！”

“得了吧，你们家那女娃子从小体弱多病，白仙怎么可能看得上！”

“哼，瞎说什么呢！”

几个老人正争执着，眼看着即将争吵开来。

却是在靠近那扇门的几个中年壮汉那边忽地传来一阵哀嚎，却是几个壮汉匆忙捂着拳头仓皇离开。

起初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深处有人愤愤不平地叫嚷着，才算是明了。

“该死，那龟孙便藏在门后边，铁定偷着乐呢！”

“天杀的陈家小子，竟是在门上藏了写铁钉子，安的什么心！”

“待我取来木板垫上，咱们继续叩门！”

虽然一些壮汉受伤了，但仍旧没有让剩下的人心生退意。

反倒是激起了他们想到更多的方法，只为了让这扇门后边的人能走出来。

而眼见这一幕，最外边的几个老人也终于是安静了下来，将目光凑到那扇门的方向，一副想要踮着脚尖却又碍于面子没有多少动作的纠结表情。

正在这时，又听一道稚嫩的声音横插一句。

“你们为什么围在这里？”

“为什么呢？”

稚嫩的声音之后，又是一道显得慵懒的女声。

其中一个老人眼中神色忽地变得迷离，下意识地嘴唇微微颤抖着，颇为愤恨的语气传来。

“白仙选中了陈家，可惜这陈家不识好歹，不愿交出——”老人话说到一半，却又眼中忽然变得清明，朝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正见不远处站着的一男一女，当即面色微微一般，冷声道，“你们又是何人？看上去有些面生，貌似不是我们镇上的人吧。”

这老人整体并没有给灵九朱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穿着最普通的青色长衣，头发梳理得一板一眼，颇有学堂里教书先生的风格，也唯独在下巴上一小撮被梳理得整齐的山羊胡须格外惹眼。

“我们是大夫。”灵九朱抢先答道，但随即四下张望了那老人一眼，轻咳一声改口道，“……我娘是云游大夫，刚巧今天来了这村子里，打算在此歇息几日。”

“原来是大夫。”

“不错，妾身乃……”赤霞闻言嫣然一笑，便要顺着灵九朱的话说下去。

只是却见面前的老人忽地摆了摆手，将她的话打断。

那说话的老人眯着一双眼睛，嘴角不知为何泛起一丝轻蔑的笑容。

倒是又看向灵九朱，双目周忽地透着些许威严。

“你是何人暂且不论，倒是这孩子管教得差了些，大人说话哪里有这毛头小子插嘴的份，莫非是多了口舌少了鞭打，看你为人母也太过松懈，难道还想让老夫代为管教一二不成？”言语中，大有不和便欲与灵九朱动手的意思。

灵九朱一时间愕然。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陌生的老人居然会说出这些话来。

但他也没有多生气，只是觉得有些难堪，毕竟身侧还有赤霞看着。

便索性将孩子这个角色演到底，有些惊恐地将身子缩到了赤霞的身后。

“妾身的孩子，就不劳烦这位老丈教训了。”赤霞脸上笑容不减，实在是见到灵九朱如此狼狈的模样，心里也暗爽，但还没有继续多说几句，又听那老人冷笑一声。

“孩子如此没有教养，这娘也没有多少教养！”

“什——”

“笑什么笑，这副媚态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出来晃悠，当真是没有廉耻！”

老人正在气头上，就仿佛是逮着一个人就要骂上两句。

此言落下，赤霞的脸上笑容便蓦地僵在那里。

却是身后的灵九朱微不可查地笑出了声。

被赤霞暗地里踩了一脚。

“老人家似乎是误会了什么。”赤霞眯起一双眼睛，眼中隐约带着意思冷冽之色，“来此也并无他意，妾身只是想知道，此间究竟发生了何事？”

“哼，女娃子你——”老人正看着她的双眸，却是面部表情瞬间变得呆滞了起来。

话也说到一半便不再说下去，反倒有些畏缩的后退了一步。

赤霞赶紧上前一步，继续冷声道。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我。”

告诉我！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要聚集在这里。

究竟在说着什么事情，又会发生什么，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虽然没有明说，但那双眸子里的意思正是如此。

这老人嘴唇微微颤抖着，仍旧以粗重的话语宣泄着心中的愤怒情绪。

倒是惹得四周一些人的注目。

“……是这陈家的女娃子不好，打扰了我们镇上的灵神降，若是被白仙怪罪起来我们村子一整年都别想过得安稳，去年李家也是因为如此，害得我们整个镇上的收成比前些年都要欠了将近三成，真不知道那些个女人到底是怎么想的，若是我们过得不好，难不成他们还过得好不成！”

“原来如此。”

灵九朱微微颔首。

虽然由于愤怒的缘故，这老人话语多有些片面，但他还是了解了个大概。

这村子具体叫什么仍然不得而知，只是这村子每一年都会举办一次唤作灵神降的仪式。

而所谓灵神降，便是以某种祭品祭祀湖中岛上供奉着的一位仙人。

那仙人唤作白仙。

对此灵九朱倒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就算在仙界他也不曾听闻什么白仙。

根据老人所言，这陈家原本是赞成灵神降仪式的，只是不知为何却在某一日之后改变了主意。

之后问起什么缘由都是含糊其辞。

在问及灵神降需要什么祭品的时候，这老人却刚巧恢复了神志。

赤霞的小动作也只好就此打住。

“……哼，刚才我说到哪儿了？”老人眉头紧锁，狠狠地瞪着赤霞两人，当然还是将主要的视线落在赤霞的身上，或许在他的眼里，赤霞身上的穿着确实要暴露一些，这却不知为何惹怒了老人，“哦……对，说你有碍风化，女娃子你从外边来此，却穿成这副模样——到底是何居心？”

“都说了妾身是大夫，老人家还是莫要胡搅蛮缠的好。”

“竟敢说我胡搅蛮缠！女娃子你简直是——岂有此理！”

这一声怒喝，终于将远处的一些人注意力集中到了他们身上。

灵九朱躲在赤霞的身后，脸上已经开始有些焦急之色。

虽然他不愿徒生事端，但有时候一些麻烦事情偏偏就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他。

越来越多目光落在身上，四周也越发变得嘈杂。

甚至在这时候，其实已经有几个壮汉来到灵九朱两人的身侧，大有将两人团团围住的趋势。

闭塞多年的小镇上忽然出现了两个陌生人，这种事情虽然没人注意便发现不了，可一旦被人发现，又岂是如此容易被糊弄过去的。

而且这老人似乎身份也不一般，大有众星拱月，将最佳的位置留给那老人之势。

两排人，工工整整地站在道路两侧。

唯独老人怒目圆瞪。

“女娃子既然来了我们镇上，就得按照我们镇上的规矩办事，如你这般人便应当关起来——”

“走。”赤霞的脸上笑容渐渐消失，似乎要做些什么，但却听见身后一道纤细的声音传来，“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可我们这次来不是为了……”

来这里就是为了走过那扇门。

去看看门后边究竟有些什么。

因为委托的内容就在这门后边。

原本只是想悄无声息地进去的，可谁料却因为一个老人害得两人的计划尽数落空——虽然事实上也没什么计划。

“从长计议，此处是凡间，非我等关联因果，若是沾上了——便麻烦大了。”

“灵大掌柜还真是胆小。”

“这是凡间的规矩。”

“哦……”

赤霞撇了撇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对灵九朱所言实在是有太多不解，有时候对所谓规矩的执着，简直是到了一种偏执的程度。

若非是为了遵循什么规矩，她早就带着灵九朱冲进去了。

“还哦个什么，快走啊！”

“女娃子你——”眼见这一幕，那老人便张口要喊。

正在这时灵九朱猛地攥着赤霞的一只手，两人就朝着街道另一端狂奔。

霎时赤霞朝着人群聚集的方向挥手，这一瞬那些人眼中闪过片刻的迷茫，待一些人恢复意识的时候，在他们的眼中早已没有了赤霞和灵九朱的身影。

看上去有些身份的老人眉头紧锁，双眸紧紧地盯着灵九朱他们应该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而四周围着的大汉却是茫然地看着四周。

在他们的记忆里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奇怪了……”

“他们到底去了哪里？”

老人呢喃着，眼中也流露出一丝茫然。

但很快便将注意力落在另一侧陈家的门扉上。

这扇门今日一定要撬开，不论付出多少的代价。

他很生气，正需要机会发泄。

……

“其实我们大可不必离开，只要斩断了与他们之间的因果，他们自然不会记得我们。”

回到了小镇之外，灵九朱靠在边上一棵树下，无聊地摆弄着一根枯草。

抬头看了一眼赤霞疲惫的模样，轻笑一声。

“一面之缘而已，那种因果就算强行斩断，对我们来说伤害也不大。”

“那我们方才为何还要跑？”

“因为我那时候还没想起来。”灵九朱微微颔首，自语一声，“以后我不会再忘记了。”

“得了吧，每次你承认错误比谁都快，没有一次见你改正错误的。”

赤霞不禁白了灵九朱一眼。

这却让灵九朱老脸一红，不论如何，她说的都是事实。

正因为如此，尤其地伤人心。

“那现在我们怎么办？好歹是出来了，不知道灵大掌柜现在可有什么计划？”

“现在这小镇上还要闹腾一会儿，我们晚上的时候再进去，到时候直接寻上委托之人，绝对万无一失。”

“为何偏偏等到晚上，反正他们现在也不会记住我们，直接过去不是正好？”

灵九朱的心又受伤了一次。

他情不自禁地想要说出口自己强心斩断因果之后会受到何种伤害，但又念及赤霞的身份，缄口不言。

倒是憋了一肚子气。

“……总之我们晚上再探，现在我们先休息！”

“不去镇上逛逛了？我倒是挺好奇他们所谓的灵神降究竟是什么。”

赤霞目光闪烁。

毫不掩饰对镇上正在发生的事情痴迷的情绪。

尤其是听闻烟火在天穹碎开的声音，便更加地跃跃欲试起来。

灵九朱有心答应，但转念一想，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

“不去了，太危险了。”

“我们面对的是区区凡人，有何危险！”赤霞不服，小声争辩道。

“谁说危险的是他们了，我自始至终都在说你！”灵九朱将心中隐忧和盘托出，又上下打量了赤霞几眼，轻啧了一声，“再说了，这身……啊，有伤风化的行头穿出去还不被那些老人家揪着尾巴。”

那身红裙格外晃眼。

或许是因为已经与赤霞相处数年未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待方才那老人说出口后，灵九朱竟发现赤霞的一身红裙确实能惹得任何人为之侧目。

毕竟是多年从未换过的衣裳。

“反正我现在就要去镇上转转，若是你不想跟来就别挡着我的道！”

虽然早就料到了这一点，但眼睁睁地看着赤霞拂袖离去，灵九朱多少有些失落。

某些时候他却是能命令赤霞去做一些事情。

但大多数时候却并非如此。

看着不远处那座小镇，以及越来越远的赤霞的身影，灵九朱不免陷入沉思。

这小镇里一定是藏着些什么的。

但现在他还不清楚究竟藏着什么。

……

拖着疲惫的身子，靠在门扉上。

门扉的另一侧，敲门声不绝于耳，似乎外面的人从未觉得劳苦。

但她却是早已经累坏了身子。

透过两扇门的间隙，她分明见到了一群壮汉正使劲敲打着门户，不论给他们设下何种陷阱，他们仿佛着了魔一般锲而不舍。

外面的人在叫嚷着，说着粗鄙的话语。

壮年以手脚威胁，老人以规矩训斥，只是不论如何，里面却终究没有传来一点声响。

仿佛里面早已经没有人了一样。

一直到——

入夜。

这街道一处终于逐渐安静下来。

最后几个壮汉也终于是受不了，摆手离开了。

伛偻的老人哼着曲，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那般消失在街道的尽处。

这扇门从未被打开。

此间主人也从未妥协。

在那幽暗的门扉另一侧。

一点烛光照映着她的身子。

照映着褴褛的衣裙，以及……

斑白的长发。

她死命抵着门扉，将双目视线透过门扉的缝隙仔细地观察着外边。

察觉到外面已经不再有一个人的时候，心里才长舒一口气。

仿佛瞬间没有了力气一般颓然将身子歪在一侧。

这一天下来实在是太过劳苦。

但还未等她多休息一会儿，却听门扉另一端突兀地传来了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