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现在就是小镇最真实的模样。

就算只是一个没有多少经济实力的镇子，就算白天的时候某些地方喧闹混乱，到了夜里却是尽皆归于平静。

镇上的人并没有因为到了夜里就去休息，一些人的生活却是才刚刚开始。

青石路上行人少了一些，但仍旧熙熙攘攘。

店铺的屋檐上，原本被掐灭的灯烛重新泛着光亮，将四周照映得清楚。

小贩和客人们笑谈着，聊着这些日子里发生的新奇事物。

时而天穹之上还放着灿烂的焰火，如今正是夜晚，所以更为明亮。

虽然只是一个基本上与世隔绝的小镇而已。

却每一处都透着生气与新鲜感，百看不厌。

就是这样一个小镇里，这样一条青石街道上，热闹的小镇居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如今的一切，甚至都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在他们的中间不知何时又多出来一个人。

是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孩童，穿着裁剪过样子的月白色长袍，又被四周的灯烛染成亮黄色。

那双眸子里映照着另一个世界般明亮。

他缓缓踱着步子。

耐心地一点点往前走着。

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到来。

就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一样。

隔绝了这个世界，隔绝了与任何人的接触，安静地与每一个人擦肩而过。

直到站在一处小楼的门口。

这小楼不过三层，从外面看去人声鼎沸。

最外边站着两三个打扮得艳丽的姑娘，一身衣裙也仅仅遮盖住身躯的几处地方，对着来往的行人招着手。

此处是何地？

灵九朱心里微微有些困惑，不知道为何每一个进去的人都神采奕奕，而每一个出来的人都是一幅病怏怏的样子，莫非在里边遭了什么罪不成？

但若真是如此，为何会有那么多凡人宁愿走进去遭这份罪。

在早先时候的记忆里，他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种地方。

稍作犹豫后，他还是一步迈入其中。

而与他擦身的一众凡人，仍旧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来这里的缘由很简单，因为赤霞就在此处。

虽然不知道她在这里做些什么，但灵九朱还是能够很清晰地感觉到赤霞的变化。

她的力量在慢慢地增长。

虽然还及不上他回到洞天时候恢复的力量，但那种力量增长速度实在是让他有些不安。

因为若是给她一些时间，她的力量甚至会超过灵九朱。

到了那个时候，可就当真没有办法阻止她了。

“你到底在做些什么……”

灵九朱一步步深入其中。

他见到了小楼一层的正堂那些打扮得光鲜的姑娘，一个个地拉着男人们的手臂，朝着二层走去，或朝着一些隐蔽的回廊消失在黑暗中。

也见到在正堂的正中央有一座巨大的木制高台，上边站着三个红裙女子，婀娜地扭动着腰肢，粉色水袖在空中飘动着。

每一笑都牵动着人们的心弦，每一步都踩在人们的身上——就像是这样。

周遭人们的欢呼声不绝于耳。

而灵九朱正抬起头看着上方三人中的一个女子。

不禁轻叹一声。

那其中一人，正是赤霞。

“喂，小子你怎么能来这里！”正在灵九朱心神飞到不知道何处的时候，却忽闻身后传来一阵苍老的声音，那声音有些熟悉，只是来得突然，让他有些没能及时反应过来，“小子你家里人呢？该不会是跟着你爹偷偷溜进来的吧，去去去……还不快些走！这里可不是你这毛头小子现在这个年纪能来的地方。”

“老人家晚上好。”

在那道苍老的声音落下的瞬间，灵九朱终于想起来那道声音的主人是谁。

转身便见不远处站着那个一身黑色马褂的老人，手里托着个烟斗。

虽然是一头白发，但却紧凑地在耳朵后边扎了两个小辫子。

胡子也刮得干净。

是和白天的时候见到的不同打扮。

那山羊胡子竟是没了，让灵九朱心里不禁有些遗憾，这老人唯一的亮点也消失了。

虽然那头花哨的白发也有些意思，但终究不及那一小撮胡须。

“小子无理，见了长辈得唤我一声先生！”老人冷哼一声，挥手便要继续训斥灵九朱。

“那不知先生在这里作甚？”

“唔——”

挥出的手停滞在半空中，迟迟未能落下。

老人一时语塞，不知要说些什么，半空中的手颤抖了几下后回到了自己的下巴处。

只是摸索了片刻，仍旧没能摸索出什么东西来。

“那台上的姐姐是否漂亮？”灵九朱笑着再问。

“那……那是自然……”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怔，听了灵九朱的问题后，老人毫不犹豫地叹道，“若是能用我一年寿命，换她们中的一个一夜春宵……”

“先生不觉得她们穿的有伤风化？”

“去去去，小孩儿懂什么，等你长大了自会知晓个中妙处……还不快走，难不成真要让我亲自请你出去不成！”老人一边怒声叫骂着，一边却是恋恋不舍地将视线持续落在台上的人身上，台上的三个女子每一个都妖娆，尤其是其中一格女子——竟是给他一种一直被注视着的感觉。

这种事情可是从未有过。

所以他便更加痴狂了。

只是等到他的视线再次朝着台上女子片刻的失神后不多时，却发现四周已经没有了那孩子的身影。

“奇怪了……那小子溜哪儿去了。”

老人觉得那孩子有些怪异。

问出来的每一句话都让他心里不知为何有种拷问的感觉。

不过是区区一个六七岁的孩童，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有深意。

脸上的每一个表情似乎都看不懂。

而且关键是——那孩子让他有种熟悉的感觉。

似乎在以前见过一面，但具体的情况却不得而知。

但老人很快便释怀了。

这小镇虽然不大，但住着的人却不少。

既然是孩子，又如何能记得清楚是谁。

……

台上的赤霞明显是察觉到了。

在离开之前，分明见到她在笑。

也不知是讥讽还是得意。

若那是讥讽，灵九朱自问他也没有多余的经历去管教对方。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赤霞增强自己的力量，却无能为力。

要想让赤霞的力量停止生长，除了让她自身放弃增长力量之外，似乎也暂时没有什么别的方法了。

如今压制住赤霞的方法，似乎也唯有努力恢复昔日的实力。

就算在这中间赤霞本身也会变得更强，但若是有朝一日他灵九朱能够将她斩去，介时不要说那灵天偃，就是整个灵族，乃至整个仙界都会将焦点落在他的身上。

想到这里，灵九朱的心里难免有些激动。

不禁脚步也变得飘飘然了。

就算这只是他的幻想，也足够暂时地为他自己找到一些乐趣。

四周的灯火随着前行的脚步越发暗淡。

前方是一条小巷，这小巷深处仅有一家人家。

纵然身后是一片繁华，似乎也与这里没有什么关系——仿佛是两方世界。

到了夜里再来此地，灵九朱便越发有这种感觉。

缓步来到那扇古旧的木门前，这门上有太多的裂痕，中间还夹杂着一些铁钉，微微映照着远处街道的红光——应该是新敲打上去的，因为早些来的时候并没有见到这些铁钉。

想来此间主人也是不耐烦了，开始不计后果地驱逐任何打扰此地的人。

便伸手，寻一处干净的地方敲了敲门。

沉闷的声音响起。

在那扇门后似乎传来窸窣的声音。

有人在动弹。

灵九朱当即心中大定，张口便道。

“我乃百草堂主人，请屋中有缘人开门一见。”

只是这声落下后隔了好一会儿，门的另一侧却迟迟未听见响动。

安静得出奇。

倒是灵九朱能察觉到有一双眼睛，正隔着木门看着他。

但也仅此而已。

“人有病，不能不医，或许你不觉得自己有病，不过在我看来你已经是病入膏肓，所以还请……”

“滚！”从里边传来一道女子的吼声。

门后边的人仿佛终于受不了了，开口便道。

那声音里带着酝酿了不知道多少时日的愤怒，虽然未见其人，但已经能隐约才到对方的面部表情。

“你才有病，你浑身都是病！小小年纪便如此胡言乱语，家里人是怎么教的！”

“这……”

对方话语落下，倒是让灵九朱心里有些纠结。

并非是因为她对灵九朱说的那般话语。

而是这门后之人，是一个女子！

这却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

百草堂只会与有缘人接触。

也只会解决有缘人身上的病痛。

规矩已经立在那里，虽然还未广为人知。

“还请屋中有缘人开门一见。”灵九朱咬了咬牙，继续硬着头皮说道，“我乃百草堂——”

“我管你是白草堂还是黑草堂，休想让我给你开门！”

“这却是为何？”

灵九朱顺着对方的话问道。

门后的女人对任何人都充满了戒备，就连如灵九朱这般身躯不过是六七岁模样的孩童也是一样。

但他的话落下，并没有得到门后女子的答复。

她仿佛是睡着了一般，再没有一点的动静。

“这镇上倒是热闹，不知你们在庆祝什么？”灵九朱继续发问，开始将话题引向其他地方，他知道门后的人还没有离开，也仍旧紧紧地盯着他，所以每一句话都思量了许久才开口说出，“难得的节日，为何非要将自己锁在屋子里？”

“我初来乍到这小镇，还没能在四周好好转转，不知里面的有缘人可否带着我指引？”

“……虽然不知你为何对我如此戒备，但你若是有心改变这一切，我可以帮你。”直至最后，灵九朱轻叹一口气，喉咙里有些火辣地疼，毕竟是说了太多的话语，“还请屋中有缘人开门，我能帮你，我也能解决你即将面对的一切问题。”

“我可没有与你开玩笑，只要你开门一见，我便证明给你看。”

他自然有法子直接穿过这座门户，甚至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但就算这般做了，里边凡人的心疾也不会有所好转，甚至是恶化。

不论究竟又心疾的人是谁，那个人必定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存在。

正心里百般思绪穿过。

却听一阵轻微的叹息从门后传来。

这木门打开一条缝隙。

但也仅此而已，并没有更进一步。

从这缝隙中透着烛光，以及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空洞无神，仿佛她能够拥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我开门了。”那沙哑的声音有些难以辨识，听上去她的年纪应该不小，只是如今坐着的这件事情却是多少看上去有些幼稚，仅仅将门拉开一条缝隙，半个身子还靠在门的一侧，似乎只要外边发生任何风吹草动便会将这扇门紧紧地重新关上。

但灵九朱也没有在意，只是脸上笑容依旧。

他甚至向后退了几步，双目平静地看着稍稍探出头来的人。

是一个女子。

只是光线太暗，也看不清具体形貌。

她并不是三天前见到的那个人，但现在也顾不得什么了。

就算不是——那也必须是。

因为这是规矩。

而且在她的身上，也确实是感觉到了冥冥之中的某种因果。

“小孩你想证明什么？”

女子居高临下地看着站在外边的灵九朱。

或许是因为察觉到现在这巷子里除了面前的孩子以外真的再无他人，那扇门大开的缝隙也变得大了一些。

对方只是一个孩子而已。

女子心里不禁暗叹。

不过是一个孩子，还口口声声地说与他解决问题。

神神叨叨的……怕是脑子有问题。

心里这般想着，看着灵九朱的神色也露出多少几分怜悯。

却听灵九朱张口便是一段玄奥的口诀。

“众生皆苦，至死方空，唯有缘者，入此门中。”

……

仿佛是在做梦一般。

前一刻还靠在门边，小心地扣着门户。

后一刻却是已经站在了此地。

这里是一片纯白的世界，脚下是悬于虚空中的青色石阶。

石阶的尽处赫然悬浮着一座小楼。

这小楼通体褐色，四周有石柱环绕。

而在那小楼的正门——赫然站着一人。

正是那个孩子！

她有心要说些什么。

却发现站在此处心中竟是变得毫无波澜，没有一点惊讶的情绪。

只是很自然地看着这一切，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最终也只是在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开口。

“这里是……哪里？”

“百草堂。”灵九朱淡笑着答道，同时朝着面前的女子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是一处包治百病的医馆，我便是此间主人。”

“我为何会在这里？”

“因为缘分，你有病我有药，这岂不是正好。”

“我可没病……”

女子当即就要否决，但话才刚说出口，又面色忽地一变，低头沉吟了片刻。

“不对，我有……不对不对……”

眼看着女子并没有上前的意思，灵九朱心里也是有些无奈。

只好又一招手，在女子脚下的青石阶单独飞了出来。

载着她径自来到了灵九朱的面前。

终于看清楚这女子的容貌了。

是一个穿着粉色长裙的少妇，看面容不过二十多岁，却又有一头斑白长发散落在肩上，双眸不断地扫视着四周，又有些紧张地将头低着，身躯不住颤抖。

那双腿紧紧地靠在一起，脚上也没有穿鞋，单纯地光着，上头都隐约带着血。

正是一副落魄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