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九朱心里已然有了些计较。

就算与三日之前见到的人不同，但也猜到了对方身份。

既然如此，那究竟与谁有缘，似乎也没有多少的关系了。

因为最终——似乎都会与他结下缘分。

他轻咳一声，张口便询问道。

“你的丈夫在何处？”

“丈夫？他……”女子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隐约带着痛苦之色，许久后颤声道，“他三天前不知怎的夜里去了屋外，摔断了腿……现在去了白仙祠休养，对了！他离开前还口口声声说着什么有仙人托梦，还说……还说什么让我不要担心……”

只是顺着灵九朱的话说下去。

在刚说到一般的时候，却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某种情绪，两手捂着自己的面颊，隐约啜泣了起来。

再也说不下去了。

而灵九朱也没有再让她说下去。

“人以无由之喜悲，无由之哀乐为病，反之亦然——你心中的痛楚我知晓，你心中的欲望我也知晓，这是病，得治，所以现在你与我有缘——我便帮你一把，且安心便是。”

他伸手，朝着女子的面前伸出。

那张稚嫩的脸上露出的笑容却有些安详，让人看了都情不自禁地想要停下手中的一切，想要亲手去抚摸那张小脸。

可惜女子的双手仍旧没有从自己的面颊上滑落。

她除了自己两手之间的一片黑暗之外，再没有见到任何东西。

“我见过你的丈夫，我也知晓他需要什么，若是你现在心中所愿的便是他心中所愿，我真的能帮你——此处是百草堂，便是为了医治你们而存在的地方。”

说到这里，灵九朱却将注意力重新落在那女子的身上。

这女子的情绪虽然是悲伤，却怎么都觉得有些不对劲。

正心里这般想着的时候，听了灵九朱的话后，女子已经微微抬起头。

将那张面庞重新露在灵九朱的眼中。

“……你真的能够帮我？”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四周。

眼中毫不掩饰一丝惊惧。

终归只是一个凡人，就算此处有些特殊，在经历了天地变幻那样的事情后，总归是不可能像平常那般泰然处之。

又将视线落在灵九朱的身上。

看见了他不知已经伸在那里多久的小手。

以及那张笑脸，不由得心神一颤。

这真的是一张无论谁看了都会不禁放下心里一切戒备的笑脸。

“我能。”

单单二字，便让女子脸上的愁容瞬间散去。

尽管是出自一个六七岁孩童之口。

却莫名地觉得心安。

“你是仙人？”

“我是仙。”

灵九朱的脸上笑容不减。

却是挥手间，四周的景物再变。

白色的光景迅速散去，待回过神来的时候，便发现两人已经站在一条狭窄的巷子里。

一端是寂静的院落，被古旧的木门半掩着。

另一端却是热闹的街市。

就算过去了那么久的时间，这街道上的人看上去依旧没有少去多少。

倒是天穹之上没了焰火。

“我有很多事情想问你，但现在我倒是对你本人有了些兴趣。”

那双眸子里带着对一切事物探求的渴望。

上下打量着对方。

“我觉得你可以先告诉我一些消息，毕竟从你丈夫口中我也没有了解多少。”灵九朱一步步朝着女子的方向走去，眼神迷离之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就从……是了，先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吧。”

“苏……苏莹。”应了一声后，女子忽地瘫软在地上，不住地喘着粗气。

在沧澜阁那片特殊的天地中被压制住的各种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徒然爆发出来。

畏惧——惊恐——害怕。

让她的身体情不自禁地向后退去。

“别过来，别过来！”

忽地高声叫喊。

一只手在前方不断挥动着，做出驱赶的动作。

终于一只手触碰到了木门的边框，便赶紧蹒跚着窜入门后，径自将门关了上去。

随着木门应声合上，门外的灵九朱终于是无奈地苦笑。

他没有如赤霞那般的力量，不能做到操控人心。

也无法控制人们的情绪欲望。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唤作苏莹的女子疯了似的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其实也难怪，无论是谁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都难以自持。

她终归只是一个凡人。

门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以及一阵窸窣的声音。

“下次不能这样了……”

灵九朱心里暗下决心。

他会反省，这一回的确是他的想法有了疏漏。

苏莹第一次开门的时候对他还没有多少戒备，但现在却已经对他完全地防备起来——已经不能再强行带她去百草堂了。

但这一次既然已经错了，那索性……

……

“我就站在此处，你只管告诉我便好。”

稚嫩的声音响起。

在苏莹颤抖着将门栓给拉上，背靠着门喘着气的时候，这道声音却在她面前响起。

正当她抬头，却见灵九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不远处。

冷静地看着她，脸上的笑容依旧。

忽如其来的一幕，让苏莹有些懵了。

明明门已经关上了，明明关上的瞬间他还在外边，究竟是如何……

“你……你是怎么……”

“你怕我，我知道。”灵九朱没有顺着她的话说下去，自顾自地环视四周，这门内天地还是第一次见到，与外边木门的古旧不同，内部却是装点得华丽，有红绸挂在房梁上，有金瓦就着青藤，还有一扇分隔了更深处的朱漆大门。

传言大户人家里门有三重，这或许就是其中的一重。

若真是如此，这陈家应当名声显赫，或现在，或曾经。

“但你害怕也解决不了任何事情，能解决事情的人只有我。”

“你？”

“你的丈夫已经将我需要的东西给了我，我便如约保全你们的女儿活过满月，这约定完成之日，我自然会离开这里……”灵九朱正这般说着，却发现苏莹的面色渐渐变得有些怪异，终于是心里疑惑，问道，“莫非我说错了什么，怎的这样看着我？”

“仙……仙人，您真的是……”

“无论你信不信我，我又为何要骗你？”

“若你当真是仙人，如何能不知道我的孩子……”苏莹的话越发低沉，只是那惧怕的情绪却在说话间一点点地消失，取而代之的竟是意思愤怒，最后一声甚至是咆哮着叫道，“她已经死了，我的孩子已经死了啊！”

“什么！”

“若你是仙人如何能不知道，既然知道了我女儿的事情……又如何能不知道……她在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已经……”

是流产了。

灵九朱心里闪过些许念头。

这孩子甚至还没有出生就已经死去。

但这种事情可能发生吗？

“这不可能！”他眉头微皱，冷声道。

“若是你不信，大可去后院……我……我的孩子就……就在……”

苏莹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裙角。

声音渐渐压了下去。

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情绪。

浑身颤抖着。

这副模样让灵九朱有些迟疑了。

但他还是转身，一步便消失在原地。

再次显现的时候，却是来到一片看上去有些荒芜的花园里。

四处生长着杂草，虽然还有零星的几朵小花，却是看上去许久未曾有人打理。

不，在某个角落却是有过修葺的痕迹。

不需要继续往前走，也不需要翻看。

光是瞥了一眼，便已经知道了情况。

此处深埋着一具娇小的身躯。

未曾诞生便已经夭折的戾气，与山野的阴气夹杂在一起，让人光是待在这里便有一种违和感。

而且其中似乎还有一些别的气息，只是一时半刻不能分辨出来。

真相已经历历在目。

护住这家人家的女儿活过满月，这可是那只小狐狸亲口说出来的。

那只小狐狸虽说看上去精明，但也不至于对他说谎，毕竟她们一族在仙界也是有些名望。

既然如此……

究竟发生了什么？

接下来又该怎么做？

他一时间有些茫然了。

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完成那个男人的愿望，这是交易的一环。

是因为那个男人心中的愿望和伤痛才来到了此处。

但现在这份委托才刚刚开始便要宣告结束。

这对于一个有心要将足迹遍历三界的仙来说，实在是有些憋闷。

但他终归是灵九朱，是曾经灵族的三长老。

一计不成，自然是另生一计。

一个大胆的念头开始在心里油然而生。

甚至嘴角都开始微微翘起，心情也变得好了起来。

……

再次来到苏莹面前的时候，她还是跪坐在地上。

只是不再带着哭腔，沉默的样子反而有些吓人，不知道她接下来会做些什么，又会说些什么。

“你的丈夫在那座湖心岛上？”

苏莹没有回答，只是身躯又不禁一颤。

头越发低了下去。

“关于你的女儿……确实是我考虑不周，就算是仙人也并非全知……”话说到一半，却是顿住了，灵九朱不知道接下来又该如何安慰她，这女子经历了不知多少的伤痛，丈夫离开了她，孩子也未能与她见上一面，这些都是灵九朱从未经历过的。

说一句你的心情我能理解，这自然是不可能。

凡人虽然脆弱，但正是因为这样，能在短短百年之内凝聚而成的复杂情感也越发捉摸不透。

他们经历的东西，或许灵九朱千百年来都不会经历。

所以只能看着她的身影，留下一声轻叹。

“我会将你的丈夫带回来。”

“唔……”

苏莹似乎是应了一声，在遮住面颊的灰白长发间隐约感觉到目光注视。

但等到她抬起头来的时候，面前却再没有一个人。

灵九朱已经走了，正如他当初悄无声息地来的那样。

“丈夫……陈郎……”

……

这一进一出又耗费了些许时间。

再看那街道上的人已经不多了。

开始有一些商铺的灯烛熄灭，行人摇摇晃晃地走着，许是一天的辛苦，终于感觉到劳累。

在人流阑珊之处，很容易地便见到了想要寻找的人。

虽然她一直站在那里，仿佛预料到那般等着。

直勾勾地双目盯着巷子的暗处。

“还以为你会继续疯一段时间。”灵九朱冷哼一声，径自走到她的身侧，靠在墙边，“不是在那里玩得挺开心，怎的这时候想起来要寻我了？”

“人的心绪、情感最是可人，但一种味道尝多了，自然也会腻。”

赤霞淡笑着说道。

她低着头，斜视身侧的人。

“那里的人虽然有足够多的欲望，有足够火热的情绪，但终归还是太单调了一些，既然生于此处自然得有一些追求不是。”

“是嘛，不过今晚放你自由了那么久，明天可得好好帮我出一份力才行。”

灵九朱压低了声音，双眸中隐约有些闪动。

那声委托失败了的话，终归是难以启齿。

他得想个法子绕过这个话题，又要让赤霞不提及这件事情。

“我们去那座湖心岛上，将一个人接出啦。”

“是谁？”

“那家人家的顶梁柱。”

“哦。”

终于是说出来了。

而且赤霞也没有追问一些别的。

只是很简单地应了一声，这让灵九朱心头大定。

只要最后还又弥补的机会，又哪里能让赤霞落下口舌。

“不过我们明天真的要去湖心岛？”赤霞的语气忽地变得有些怪异。

“这是自然，赤霞为何问这些？”

“关于那湖心岛，我方才倒是打听到了一些有趣的传闻。”赤霞将眸子眯起来，饶有兴致地看着身侧的灵九朱，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那湖心岛上有一座祠堂，祠堂里还供奉着一尊仙人……是否是仙人尚且不知，但灵大掌柜应该也感觉到了才是。”

闻言，灵九朱却是微微颔首。

脸上满是凝重之色。

整个小镇都充斥着某种气息，而那气息的源头——正是那座湖心岛！

“传说那湖心供奉着一尊仙人，那位仙人每隔一段时间便要镇上的人献出一个孩子作为座下童子，从那孩子降生开始一直到送给仙人的这段时间里，被此处小镇的居民称作：灵神降！”看着灵九朱渐渐变了的神色，赤霞的脸上笑容更甚。

而随着她说的话越来越多，灵九朱的面色也越发阴沉。

灵神降！

意为以人之性命灵以期神降，是凡人以贡品期许仙人降下仙迹的某种仪式。

越是纯粹的人，便越能够被仙人喜欢。

而最纯粹的人——正是那刚诞生出来的婴孩。

以一人为代价向仙人祈福。

而仙人也将那孩子收为坐下童子。

这对于镇上每个人来说，都会是莫大的荣幸。

“你似乎不反感这件事情？”赤霞有些诧异地看着灵九朱。

“自然不会反感，若我是此处被供奉起来的仙人，或者是居住于此的凡人，自然是乐得见此。”他理所当然地点着头，“仙人需要传承，凡人需要名声，而那些孩子日后说不定就能得道成仙，在这些人中没有一个人会受到委屈。”

“那为何还闷闷不乐的样子？”

“其实我一直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此处的仙人……”

话说到一半，却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在这仅仅半句话说出口的瞬间，灵九朱却忽觉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视线从他的身上一扫而过。

四下无人，那道视线就仿佛是凭空出现的一般，落在身上的瞬间便不禁生出一股寒意。

视线的主人足以与现在的灵九朱匹敌！

虽然仅仅一瞬，但灵九朱心里已经生出了这种预感。

但那究竟是什么？

方才仅仅是视线，也没有透露出任何别的气息。

而看着身侧赤霞，发现她也是一脸凝重，想来也感觉到了那道视线。

两人都沉默了。

互相看了一眼。

“要不这件委托……放弃了？”

“好主意，就算是初次委托，也没有什么比小命更重要的。”灵九朱赞同地颔首。

“百草堂怎么办？”

“大不了换个名字，过个十年百年再战！”灵九朱咬牙做出决定，“反正还没有几个人知晓我们。”

“那我们现在就溜？”

“这……”到了真正做决定的时候，灵九朱又有些犹豫了，“让我再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