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见过面的人，又结下了缘分。

却是无论如何也寻不到他的因果，更无从知晓那人身在何处。

茫茫人海中也不知该如何寻觅。

那个神游至此的老人，那个唤作穆世林的画者。

他就在这长安城内，只是无论如何也寻不到他，唯独从四周好事者的只言片语中知晓，他还活着，还在这城中，还在作画——来证明他还活着。

长安的夜市经久不衰。

此地算是月唐国最繁华的城市之一，也是这人间最有名的交通要地。

“不过这些凡人还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啊。”某间简陋的酒肆里，灵九朱与赤霞相对而坐，因为灵九朱的体型实在是幼小，让他有些够不着桌上的菜肴，伸手握着筷子撩拨的模样实在是有些笨拙，“这千年以来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来了自己的国度，都还没有站稳脚跟呢，就开始四处征战了。”

一边这么说着，他一边将陶瓷小碗放在嘴边微微抿了一口。

这小碗里放的是酒，很普通的米酒。

也好在没有人注意到这一边一个孩子居然在喝酒，更不会有人去管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长安城实在是太热闹了，热闹得有些过分。

“要我说这凡人如此行径，早晚都会自取灭亡！一些凡人国度里的君王还自称天子？黄天那老头可没有这些不肖子孙。”他又是一杯酒下肚，脸上微微泛起一丝绯红，就连身子也有些摇摇欲坠了，“这天下是黄天的天下，而今黄天陨落——嘿嘿，人族也再没有天道庇护了。”

“那岂不是你我统合凡间的好机会？”

对面的赤霞下意识地插了一句。

但说完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而对于这句话灵九朱也是见怪不怪了，当年赤霞半句话都不离一统凡间，但现在却是连普通地过日子都有些难以为继，一些事情也就只当做是饭后谈资。

有活着的目标确实是好事，但将目标定得太远了，也是痴人说梦。

当年一个灵族便已经让他精疲力尽，如今再加上一个凡间——就算主宰了凡间，又能如何？

凡间一些不愿飞升选择留下来的修道者也不少，甚至从中还能寻到一两个与他比肩的人。

甚至也有一些仙人藏匿其中。

所以在达成这宏达目标之前，先要定一个小目标。

让一国——尽皆颂百草堂之名！

“想我初来凡间的时候还是蛮荒，那些人族一个个地将各地大妖当祖宗供奉着，生怕哪一天自己被吃了，就算是一些修炼有成的修道者也……哪里想到如今修道者为凡人开辟出了些许天地，天地间的国度却仍旧是这幅乱象。”

正这般说着，却是不远处的吵闹声又大了一些。

斜眼看去，赫然是此处酒肆的小二狠狠地拽着一个衣衫破落的少年。

一边指着那少年额头一边叫骂。

“人不均，生强盗，呵。”只是看了一眼，灵九朱便对那边发生的事情没了兴趣。

因为这些事情近年来实在是看得太多。

倒是赤霞仍旧饶有兴致地盯着那边的骚动。

倒是让灵九朱有些意外，这些事情平日里也一直发生，怎么现在忽然变得如此热衷？

“你在看什么？”

“看他们什么时候动真格呀。”赤霞双目微眯，眼里似乎还带着些许兴奋，“那小孩儿应该是附近丐帮的三子，看来此处过会儿定然会血流成河。”

“血流成河倒是不至于吧。”

这里毕竟是长安，若是当真闹出了人命，可不是偿命或者在牢狱里关个几年就能了事的。

月唐的律文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才编撰，在这里若是有人身死，定要将动手双方的家属都褪一层皮不可。

所以如非那种血海深仇，谁也不愿触这个霉头。

“不过你方才说是丐帮？这帮小乞丐什么时候也拉帮结派来了，当年我们初来此地的时候，明明这里还是个小村子，谁和谁都一样穷。”

“可不是，以前我们来这里的时候谁都来我们医馆里看病，现在谁还来我们医馆里？”

闻言，灵九朱的心里不知为何却是有些堵塞。

两人是在月唐未曾建国的时候便来了此地，当时此地还是一个不曾被人知晓的小地方，因为灵九朱突发奇想地想亲眼目睹凡人们到底会如何在这天下生存下去，也想尝试一番新的赚钱方式，便索性在这一地方住了下来。

其实也因为这千年来再也没有一点生意上门，灵九朱也觉得是时候去主动招揽一些生意了。

将百草堂开出来的同时，又花费了一些钱，请一些人帮忙散布“百草堂”的谣言和传说。

或许当时还有人觉得这不过是一些人酒后说出的疯言疯语，但在这一千年的时间之后，在这月唐也的确是渐渐地存在了这么一个传说——在不知何处的一座城里，存在了一间仙人经营的医馆，在那里你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

许多人对这个传说深信不疑，因为在这一千年的时间里，确实是有人先后见到了那座仙城，走入了那间医馆。

也确确实实地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

生意已经做了起来，灵九朱反倒是不愿意挪窝了。

毕竟因为一些特殊的缘由，他可以去到任何地方，只要在那里有与他结缘之人，只要那个人对百草堂有所期待。

只是这原本小小的村落，却变作了月唐国的繁华城邦。

这是灵九朱一开始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的。

越来越多的财富累积在这里。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此定居。

凡人在征战，铁剑劈开了荆棘，月氏宣布此处是他们的领地，然后改名长安。

妖兽在退散，阴影里的庞大身躯被金雷斩灭，放弃了证道长生的修道者转而研究起引动天地灵气的法术，就像当年的黄天。

灵九朱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什么都没有去干涉。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赫然发现这偌大的长安城，似乎已经没有了他的容身之处。

在他的医馆边上开了一家更大更好的医馆——纵然那家医馆不过只有一些凡人草药，医治的也不过是一些普通疾病。

在他住的地方边上一座座木楼拔地而起，将原本可以用来晒衣服的后院以阴影遮盖住。

人来人往，似乎也没有人愿意再叫他一声灵大夫，因为也没有人再记住他。

他开始觉得一直赖在此地不走是一件错误的选择。

确实越来越多的人知道这世间有百草堂这个地方了，却终究将其当做虚无缥缈的传说。

没有人记得灵九朱此人，也没有人记得再百草堂内发生了什么。

来时缘起，去时缘灭。

便是如此了。

“说起来刚才我们找到的那幅画，确实是穆世林画的……你能不能别老是看着那边，这村子里的人都胆儿小，就算是像他们那样的乞丐也不会为了那一两个钱拼命的，还有那个店小二……人家也不是真的动手，不过是叫骂了几句而已。”

灵九朱正要和赤霞说正事，却见赤霞仍然盯着不远处的一阵争执。

似乎在她的眼里，接下来此处真的会变得血流成河了。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就算有人受伤，也不一定会来灵九朱的医馆，他们的医馆太小了，虽然听长安的人说那医馆传承了千年，但最关键的还是太小了。

“切，真是扫兴。”

赤霞颇为遗憾地低下了头。

又似乎是想起了一些什么，猛地将头抬起来。

“刚才你要说什么来着？”

“还以为你已经听见了。”灵九朱不禁苦笑，或许赤霞早就已经听见，如今不过是装疯卖傻也说不定，“我说那幅画确实是穆世林画的，不过这位石林老人却并非住在城北，而是一直住在城中地带。”

他压低了声音，似乎是生怕别人听见。

穆世林，这长安城里最有名的七个画师之一。

五十年前横空出世，一幅山河社稷图惊艳千万里，甚至还惊动了这月唐的国君。

当时的国君亲临此地，买走了这山河社稷图。

灵九朱对这些事情有所耳闻，当初他可是亲眼见到颤颤巍巍的老国君会见了那位石林老人。

不过如今五十年过去，有关于那石林老人的消息便再也没有关注过了。

凡人命短，不过百年，记得那么多作甚。

灵九朱是这么想的，一直到几天前，那位老人跪在了百草堂下，跪在他的面前。

“画中的因果便是如此，他从未去过城北，至于究竟住在何处，我已经有了心思。”

“不过灵大掌柜……他是如何躲过你的因果之术的？”

赤霞径自坐在灵九朱的身侧，一脸醉意。

一把搂住他的肩膀。

也不知是真的醉了还是……

“这我哪里知道，等见到他了自然清楚。”

一边说着，灵九朱一边已经将赤霞的身子给推到了一边。

这些日子也不是是怎么了，赤霞的行径却是变得越发怪异。

赤霞身体的变化，灵九朱自然是清楚。

但这些他无法阻止。

他只能尽可能地让自己变得更快，让自己可以赶上她，然后——超过她！

离开座位，灵九朱朝着赤霞招了招手。

“走吧，我们先回去休息。”

“就这么走了？”

“还能怎么样……别看啦，他们打不起来的！”

灵九朱哭笑不得。

赤霞竟然还在看着那边的小厮。

此时小厮已经将那个孩子推倒在地上，一边指着孩子的鼻梁一边指着不远处。

走近了一看，才发现在那里正是一个酒缸。

只是这酒缸已经缺了个口子，里边的酒随时都有可能倾斜而下。

“可惜了啊……”

赤霞被灵九朱拉着，路过门口的时候，嘴角微微一抿。

紧紧地盯着那小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