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武陵郡内，少女愈发沉默，平日留意的些许细节不断压迫着沈子苏的神经。

年尚不及五岁便遭受各式残杀的女孩儿，心里究竟会有多少灰色，而公西贺又隐藏了多少内容？跌跌撞撞十余年，沈子苏只恨次次与顾沅芷的擦肩而过，亦悔当初太过手下留情，路遇敌手往往会在最后一刻收手，如此才得了“楚幽公子”之名，现在看来，这名不要也罢。

初时沈子苏打算去武陵郡寻江湖好友，临近此处却有了退却之意。偶然与顾沅芷四目相接，神色虽是平静，但深埋眼底的暗潮还是被沈子苏看在眼里。

明明有了一个很好的开端，为何转瞬就消散成空，沈子苏心知应和少女长谈一番。

是夜，沈子苏在客栈后院踌躇片刻，终是敲响了少女的房门。

已是子时，房间仍是灯火微明，她还未入睡。

“请进。”少女清寡的声音悠悠传来，似乎并不意外有人深夜来访。

推门而入，顾沅芷坐在床边映着灯火赏看夜雀，剑身澄净如月华，几欲袭人眼眸。

“子苏这么晚找我有事？”少女抬头微笑，有几分戏虐之意，“莫不是长夜漫漫寂寞难眠，需要妾身陪伴？”

□□的调侃让少年颇为狼狈，看着她的身影，一时难以开口。

将夜雀放置一侧，顾沅芷长身而起，双手垂拢在袖中微笑等待对方开口。

房内灯豆爆裂，少年徒然一惊。

“沅芷，我们聊聊吧……”

“聊些什么？”少女阖上眼眸，复又睁开，“是不是这两天吓到你了？”

他微怔，心中却并无多大意外：“你这两天……我很担心你。”

“担心我么？”修长的玉指并起，遮住窗外的月亮，“会不会觉得我很可恶，半年多的时间，我全都在伪装成一副软弱的样子。”

“当然不会。”

“对不起。”顾沅芷截断他的话，反身跪坐回床上，“谢谢你那一晚过来陪我，其实我没有睡，而是想了很多，我是谁？我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想要杀我，但是很明显我的身份或者是我身上的某样事物，能够威胁到他们。最初我很怕，甚至想过死，但是后来想想还是算了，我死了，岂不是太便宜他们了？而且，我……养父没有死，我的亲爹是谁？我又是谁？为什么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找过我？梦靥说她是我姐姐，这么多秘密没有解开，我怎么能随便就死了，何况，我现在也不想让那些追杀我的人好过。”

沈子苏脸色灰白，却一言难发。

“其实我也很乱，但走一步是一步，多活一天是一天。”少女淡然的口吻飘荡在斗室之内，清泠而抗拒，“我能相信的人，现在只有你。”

少年沉默，空气也仿佛停滞了片刻。

“我陪着你。”似乎已经是第三次说这样的话了，明明是接下了重担，身体却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你若插手，可能会连累家人，甚至哪天死掉都不一定。”

“我不插手，他们就会放过我了？”沈子苏伸手扶住她的额发，试图微笑，“毕竟你是我夫人。”

“那可要辛苦夫君了。”顾沅芷似笑非笑的斜睨他一眼，忽而说道，“我丑吗。”

“并不，而且这不重要。”

“你会害怕吗？”

“为什么要害怕？”

“要了我。”

房内瞬间安静下来。

少年有些尴尬想要别过头，却逃不过她清晰的眼眸。

思忖片刻，沈子苏再度开口：“沅芷，你确定？”

少女并不将话说尽，转而伸手结下上身衣衫，露出圆润光滑的肩膀，身体微微前倾，她的眼中流露出几分魅惑之意：“你应知晓我并不是顾忌礼德的女子，我想要给你，而你，敢不敢要？”

嫌弃她容貌丑陋？当然不会的。

男欢女爱之事沈子苏其实从未尝试过，但若对方是顾沅芷，他亦不愿拒绝，但，心中却总有莫名的顾虑。

少年踌躇许久，上前替她整理好衣衫，轻声道：“这几日似乎不太合适，再等一等吧。”

“那你走吧，我要休息了。”她报以微笑，似乎并不为对方的拒绝而难过。

“好。明天见。”

未听见对方回应，他脚步停顿一瞬，复又悄然离去。

房内软床之上，顾沅芷依旧保持着微笑的模样，眼角却有泪滴悄然滑落。

“我愿意把我的一切给你，你不要，那我就不要连累你了。”

原谅我看清的太晚。

两人虽有心意，却也无法对抗整个世间。

当晚，沈子苏再也没有去寻过顾沅芷，亦没有后悔方才的举动，他认为，这样的选择或许是最好的。

留有一份完整，将这个仪式一般的存在留在洞房花烛的当晚。

让一切恐慌与畏惧终结。

这样应该是最好的吧。

闻鸣而晨起，少年映着灼目晨光，似有几分回味。

“沅芷不见了。”

沈子苏诧然回身，望着眼前持刀少年，一时怔住。

“沅芷不见了。”莫呆尘微微蹙起了眉，又重复道。

他猛然回神，推开对方朝着少女房间冲过去。

梦靥、柳溯之、季清浅、黎若夭几人都在，房内桌上放着一纸短笺，上书“南客缓缓当倦归。”

少年重复一句，不可置信的目光扫视一圈，终于颓然色变。

“她走了。”季清浅伸出葱指揉了揉眉心，“大概是昨晚走的吧。”

梦靥心中的怒意几不可遏制，一道红光闪过，手中匕首已然搭上沈子苏的脖颈之上。

“我让你好好待她，你就这样做的？”

杀手繁杂的怒意与杀气并未让沈子苏有所恍然。

他愣了好久。

“她，会去哪儿？”愣了好一会，少年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沙哑，“我去找她。”

“你想如何找？”匕首随着垂下的双手而脱离，声音却依旧凌寒如冰雪，“肯定不会去苗疆，可能……还会在武陵郡吧？”

“她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柳溯之皱眉问道。

沈子苏自忖片刻，不确定道：“似乎说过，要让那些追杀过她的人，不好过。”

“左家和公仪家？”花蔓文脱口而出。她心思净澈，对相关家族记忆颇深。

“我去两家要人。”

莫呆尘信手拉住想要推门而出的少年，毫无缘由便上门要人实属大忌，何况对方未必就在。

“先在武陵郡打探一番再说。”

“若夭所言有理。”季清浅随之附和。

柳溯之也道他是关心则乱，不宜轻举妄动。

不宜轻举妄动，万一她有什么闪失……

少年悄然握紧袖中的双手。

“左兄，柳家那小丫头似乎来了武陵。”说话的男子年似四十有余，却依旧气度精量。

被问者显然更为豁达，颇不以为意。

“一个小丫头罢了，能掀起什么风浪？公仪兄莫要太过在意。”

“左兄，我的意思是，要不要……”男子并掌为刀，在颈上凌空一划。

“这个……”缓缓饮下一口香茶，左平师神色深沉莫测，“据主上所说，白马义从之中的莫呆尘就在她身边跟随，贸然出手怕是讨不到好果子吃。”

“这么说来，似乎那小丫头也有一身不俗武艺，前几年我曾派门下高手前去，但都有去无回。”

场面一时沉寂。

不过多时，两人又对视一眼，会心微笑。

“去和主上说一声吧。”公仪德先当先开口，心中却在暗骂左平师的狡诈。

如若祁晨荇询问，左平师完全可推脱到公仪德先身上，但总有一人要开口，公仪德先亦颇为无奈。

“对了，公仪兄，可曾探到她修习的什么武功？”

提及此事，左平师神情骤凝。

“浮九摩诃。”

“什么？”公仪德先先是诧异，随即否定，“不可能，怎么还会有人修习有内力？不可能不可能。”

“那便无法解释她小小年纪便能对抗众多高手，哪怕龚西河在她身边也无法应对。”

“龚西河，祁晨桀的夫子吗。”

似是疑问，语气却了然肯定。

“嘿，大夏朝真是乱啊，圣上三个皇子明争暗斗不说，陈留王、江夏王还有浔阳王都蠢蠢欲动，真是有趣。”

“左兄慎言，小心隔墙有耳。”

左平师闻言窘迫的环顾四周，见实无异样，长舒一口气。

“昆吾派传书说座上长老要来，算算日子应当差不多了。”

“昆吾和雀翎两派这半年动作不小。”

“这样说来，点苍派似乎异常的平静。”左平师狐疑的追问，“柳轲的关门弟子沈从玺不也得算是那丫头的兄长？”

“沈从玺的身份很隐晦。”男子语气异常的森然，颇有怒气，“他坏了我不少好事，主上却不让我出手教训他。”

“莫非他也是……”

“不会。”公仪德先矢口否定，“主上也对他抱有怀疑。”

“那便是一颗不稳定的棋子。”

不知两人谈论多久，门外忽有弟子禀报。

“家主，昆吾派韦长老、石长老已经到了。”

“哟，左兄，两位长老来了。”

“不如请去密室详谈？”左平师显然没有避嫌离开的意思，“我左家也可以帮衬一把。”

公仪德先不便推辞，只得点头答应。

“那便一起吧，看看昆吾派又要和我们有什么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