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走。”方甯喃喃着,几乎说不出话来。她心里宛如万剑同割,这会儿却一点眼泪也流不下来。
她的爹娘在这里,她的小弟在这里,她的祖父祖母,她的小姑,她所有的亲人,她的家。她走了有什么用?都没有了,就只剩她一个人。
就让我这么死了吧。方甯想。如果自己就这样死了,跟大家一起死,她心里会不会好受一点。
所以她只是摇着头,任张嬷嬷再推她,她也只是拼命摇着头,扑上前去紧紧抱着张嬷嬷不撒手。
“嬷嬷,要走一起走,我不走,我不走。”
远处突然一声马鸣声突然响起,张嬷嬷手中的动作就是一滞。她的双手有些无力地松开,再看向方甯的时候,眼里已经满是黯然的绝望。
她怔忪地看了方甯半刻,不由慢慢抱紧了方甯小小的身子,却是突然一咬牙,使力将方甯推开。
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方甯一个后仰,当即摔在门板旁边,身上摔出几个血痕。可她却没有出声,只咬着嘴唇仰脸看着张嬷嬷,眼泪一点一点往下流。
张嬷嬷没有看她,手脚并用地艰难从门板下爬了出来。她的右腿已断,只能拖着断腿走得踉踉跄跄,刚走出两步,就一头摔倒在地。
“不!”方甯突然明白她想干什么,想起身去阻止她。但是由于惊惧过甚,手脚竟然一刹那酸软,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张嬷嬷的背影,绝望地尖叫出声。
张嬷嬷听见声音,猛地转过头,看了方甯一眼。
方甯永远都忘不了她最后看向自己的那一眼。绝望,期盼,乞求,夹杂着生命尽头的最后一点光亮。她对方甯比了最后一个口型,苍老的褶皱的嘴唇轻轻颤抖。
她说:“好好活着。”
于是方甯捂住嘴,眼泪一直流一直流。她努力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趁着前来搜查的人都被张嬷嬷吸引走的功夫,使劲往她钻回来的那个狗洞跑去。
“走,走,我走,我要离开这。”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念头支撑着她,让她跑进黑漆漆的夜晚,一直跑一直跑,不知疲倦,不能停歇。
而那个夜晚,就像是一只沉睡的巨兽,睁开血红的双眼,慢慢张开它狰狞的大口。
“啊……!”
秦澜猛地一个痉挛,惊叫出声,从噩梦中脱身出来。她急促地呼吸了几口气,这才勉强压住狂躁的心跳,使劲闭了闭眼,伸手去拂额上的冷汗。
又梦魇了。她怔怔呆愣半晌,这才慢慢舒了一口气。
前阵子在泽青殿住着,梦魇消退了一点,她还心中暗喜,以为会平静一段日子。没想到到头来还是逃不过,现在连噩梦的内容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真是作孽,她的失魂之症越发严重了。
上次筵席上无故吐血,她甚至已经能感觉到自己神魂不稳。那回她昏厥的时候,梦见自己重新成为方甯,可是又隐隐觉得自己的存在很虚无。就连她刚刚醒来时,也是身体呆滞,甚至不能随意地移动手指,那种感觉就好像她马上就要离开这具躯体。那一瞬间,她真是心中被惊恐所摄,有一种濒临灭亡的绝望感。
师姐也发现了不对劲,可能隐隐也有所察觉,可她给自己把脉,号的不过是皮肉之躯,这种事情又怎么能看得出来?
秦澜疲惫地闭了闭眼,止住了思绪,这才重新掀开眼皮,往四处打量起来。
昏暗的小房间里散发着一股阴湿的霉味,只在近顶的高处开了一个小窗,一点点阳光透了进来,洒在灰尘遍布的地上,也看不出现在是什么时辰。
地上胡乱散着一些草垛,很显然已经很久没人来过,而自己身下这方木床,看起来也是新搬进来的样子。
监牢。竟然是监牢。
秦澜坐起半个身子,摸到自己身上的绷带,面色苍白地苦笑了一下。她心力交瘁,又经大起大落,竟是连震惊的力气都没有了。
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到监牢里走一遭,别管多奇怪了,也算是达到了个成就罢。
“这小子醒了?龟儿子的,倒是命大。”
这声音又粗又哑,中间还加着啐了一口。秦澜听得眉头一皱,抬头便看见门外两个青年大汉身穿青黑色长袍,胸前印了两个大大的“狱”字。
其中一人将手里的长鞭在铁栏上摔了两下,走到近来,与另外一个汉子朝秦澜看了两眼,又哈哈笑了起来。
这目光甚是轻佻,带着几分猥.亵的打量,看得秦澜心头一闷。她抿着嘴,兀自压了压怒气,这才哑着嗓子开口:“两位……大哥,不知道我是犯了什么事,怎么一醒来就到了牢狱来了?我实在是懵得很。”
她顿了顿,又避开两人目光,思索着说道:“我先前不过是遇见了一个进府偷袭的歹人,拼死搏斗了一番,千辛万苦才把那坏人诛杀,差点连命都当场交待。怎么不抓紧查那刺客来历,反倒把我给抓进牢里来了?难道是我杀错了人不成?还望两位大哥能为我解惑。”
哪料两个人看她半晌,竟是理也不理她,只相视大笑不语。
那个年轻些的瘦削狱卒咧了咧嘴,对另一个说道:“娘的,这男人怎么也能长得这么秀气,身材也要得,脸蛋也要得,真是个勾人的胚子。”
秦澜听得脸色登时一青,眼看就要忍不住发火。她本身就是女儿身,只是眉宇有几分英气,又常年习武,所以常人只说她俊美,并不会过分打趣。
现在这人无礼地打量她也就罢了,竟然直接出言调笑,她心中又恼又气,一张脸青了白,白了红的,狠命一咬牙,挣扎着站起身来。
她习惯性摸上腰间长剑,手里却是一空,不禁一个恍然。现在这个情形,她连武器都没有,真是虎落平阳,连什么癞皮狗都敢相欺。
她强自定了定心神,微一抿嘴,心中恼道:奶奶的,把剑也给我搜罗走了。不过,这俩混账要是再敢出言不逊,就算是拼了命,我也得削死他们。
这样想定之后,秦澜不由冷冷一笑:“两位还是把言语放尊重些。我虽然现在狼狈,但到底是世子的人,这件事谁都看得出来有蹊跷,什么时候能查个明白,我还能囫囵出狱也未可知。你们不愿告知我其中曲折就罢了,何故出言不逊?”
她说完,便想蓄起残余力气,把地上草垛踢出去震慑他们一下,最好打他们个出血受伤什么的。
然而刚一动作,便觉得腿脚酸软,这一下出去,不知道又要耗费多少力气。
于是她微微冷静了一下,又转念想道:我现在的小命还在牢狱里,随便什么小鬼来捣一下,我马上就能归西了。看这诡异情形,估摸着还得在牢狱里呆一阵子,这两狱卒万一使什么坏,我可是连喊冤的机会都没有了。
于是秦澜也就不再动作,只两只眼睛紧紧盯着两个人,谨防着他们动作。
两个狱卒愣了一下,似是没有想到秦澜还这么有生气。那年长些的汉子被秦澜说得恼怒,踹了栏杆一脚,当即破口大骂:“小兔崽子,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这样教训爷爷我。老子跟你挑明了说吧,你现在身上连毒都没人给你解,吊着你一口气罢了,你连命都没剩几天,放屁的还能出去。”
他说完一顿,看秦澜的脸色阴黑难看,又嘎嘎冷笑起来:“小兔儿爷,你让爷爷我摸摸小手,亲近亲近,这几天我就给你好水好饭地供着,让你死前过几天舒坦日子。”
他不怀好意地凑近了些,上下打量着秦澜,目光里满是淫邪。
“你跟贼人理应外合,图谋不轨,偷盗广王殿下的亲笔密信,这是犯了忌讳的重罪,怎么着也逃不过一死,倒不如死得安生点,好好认罪,你说是不是?”
秦澜真是连出言嘲讽的兴致都没有了,只眉毛一竖,沉声说道:“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你说我秦澜有罪,又有什么凭据?我好好当着世子亲卫,呆在王府十一年之久,瞎了眼的才跟别人里应外合,大好的安生日子不过去卖主投贼。我倒是奇怪,那天找到我的王府中人见我跟刺客纷纷倒地,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我力战刺客,而是我与外人勾结?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真是闻所未闻,荒诞至极。”
她心里又气又愤,终于忍不住骂道:“我看那些要把我当叛贼抓进牢里的人,才是忠奸不分,是非不辨,瞎了他们的狗眼!”
那年长汉子理也不理,只懒洋洋说道:“你自己找殿下辩论去吧,跟我说又没用。你们争功闹了内讧,又不长脑子,非要在王府打起来,别人又有什么办法?密信和印玺都在你怀里,还能是别人塞进去的不成?别撑着狡辩了。”
秦澜听言,不由大惊失色:“什么印玺?什么密信?怎么会是从我怀里发现的?不可能的事!”
她看两个人神情不像信口胡诌,也没有必要编谎话来骗她,立马心里一凉。她可以肯定,在两个人打斗的时候,那个人绝对没有把什么东西塞自己怀里,若有那功夫,他早把自己给一掌拍死了。
那是谁?是要陷害她还是另有图谋?跟袭击自己的那批人是不是一伙?一条人命,顷刻间毙命的事,杀了自己便是,又何必这么大费周折?
秦澜隐隐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那密信不知道牵扯到了什么,广王跟世子殿下竟然宁可错杀也要把自己锁进牢里来。难道是疑心自己看了那信不成?真是天大的冤枉了。
她想着,又是头痛,又是悲伤。若是呆在这牢里,投个毒动个手什么的,真是再容易不过——世子诶世子,你这回可是亲手把我往死路上推了。
却听那年长汉子不肯放过她,恶笑着出言调戏道:“我瞧你生得这般面嫩,想是还没尝过女人的吧?嘎嘎嘎,小兄弟,老子跟你说,这男人跟男人倒也不差,死之前总得试试销魂滋味,这辈子才算不亏,你说是不是?”
这大汉说完,突然伸出手,从栏杆之间去捏秦澜的下颌。
他们两个之间离得近,狱卒又懂两手功夫,秦澜一惊之下竟然没有躲开,等她反应过来,踉跄后退,却是身形不稳,险些摔倒。
两个人见她狼狈模样,在牢外哈哈狂笑起来。“生得个姑娘样子,弱得也跟个大姑娘一般,秦澜,你若乖乖识趣从了我兄弟二人,自然有你的福气。”
那年长些的狱卒摸了摸腰间钥匙,有点意动,跟另外一人对视一眼之后,竟是想走上前来。
秦澜心头一紧,怒喝道:“奶奶的,两个臭贼,你们想干嘛?不怕我打死你们跑出去么?”
两人闻言,眼也不抬,嘀嘀咕咕地翻着钥匙要开锁。
秦澜见状,不由闭了闭眼,下了拼死的决心,手掌微微蜷曲,咬着牙开始催动残余内力,却是全身经脉俱痛,额头立时沁出一层冷汗来。
她心叫不好,耳听着那年长狱卒将钥匙插在锁孔里,只能低着头强自镇定,可那生锈的摩擦声在她听来,却比索命的鬼哭还要凄厉恐怖。
正听得“咔嚓”一声,俨然是锁已经打开的声音,秦澜狠狠一咬牙,满嘴立刻浸满血腥味。她眼睛紧紧盯着两个人,目光既惧且恨。
她简直忍不住想要大笑出声,眼里慢慢布上血色,神志却万分清明。天杀的恶贼,该死的老天,但凡你们开一点点眼,也不至于让我秦澜落到这番田地。我虽追查仇敌多年,却只想手刃首凶,没有牵累旁人之心,可你们一步步逼我至此。
我秦澜在此立誓,若是有一天我能出这牢狱重见天日,必要将欺压我的那些恶人,消亡屠尽,一个不留。若有违誓,天地万物均鉴,叫我此生日夜不安,不得善终,就算是身死地下,也尸骨不稳,魂魄无归,飘散离索,不入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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