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梦境。

朱流毓周身被澄澈温暖的海水包裹住，她沉潜其中，任由日光穿透流玉般的海水，侵游四肢百骸。她伸出手，拂开斑驳迷离的日光碎影，温润海水在指间涤荡，丝丝缕缕乌发，在水中肆虐轻舞，偶有不羁发丝，轻挠她的脸颊。远处传来悠扬飘渺的歌声，像是声声传唤，她沉醉于在这诗意盎然中，身心愉悦。

她只愿此刻可以留得更长、更久。可她却不由自主地往海的深处而去。不，她流连于斑驳日影与温暖海水，她不愿往黑沉沉的深海而去，可她的身躯却全然不受控制，直往海底而去。她心中焦虑，回头看被她甩在身后的日光碎影，却被眼前一闪而过的镜像吓住。

强健的鱼尾，正有力地摆动着。而那鱼尾……是她的身躯！思及此，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来，触碰正强势摆动的鱼尾，一股凉意，由指间荡漾开来。

朱流毓猛然坐起，手中凉意犹在徐徐荡漾，低头一看，原来她握着朱红剑穗中的皎白丝线入梦了。

原来是梦境。她蹙紧眉头，不待抓住不得其解的思绪，便听得窗外传来声声异响。

她起身打开窗棂，窗外是一块凸出的崖石，以檀木栅围住，她行至崖石，陵霄羽正张开双翅，用爪子不耐地挠着檀木栅。朱流毓失笑，她挠挠它的下巴上松软的羽毛，以示安抚。陵霄羽却似是不屑地撇开了头，将嘴中叼着的一串野果甩给了朱流毓。

朱流毓接住野果，一时不察，皎白丝线便由指间向崖底滑落，不待朱流毓反应过来，陵霄羽便疾驶而下，瞬时便不见踪影。往崖下看去，流云遮蔽，深不见底。

朱流毓怅然若失，若不是手中的野果，她便要怀疑陵霄羽不曾来过。若不是心中的震荡，她便要怀疑不曾存在关乎皎白丝线的疑虑。然而不过是片刻，怅然便烟消云散了。

陵霄羽直翀而上，红羽凛凛，气势磅礴。阳光侵泄，不过为陪衬。它不耐烦地将皎白丝线甩给朱流毓，像是在责备她的笨手笨脚。

“谢谢你，陵霄羽。”朱流毓接过丝线道。

陵霄羽由喙间传出一声哼叫，却是一掉头便又融入蓝天之中。

朱流毓哑然失笑，未曾料想，陵霄羽一介灵兽，竟是这般可爱有趣。

待陵霄羽离去，朱流毓又被纷繁杂乱的疑虑席卷。皎白丝线究竟为何物，为何藏于朱红剑穗之中？刻意或是无意，辗转交由她手中？这一切，都如乱麻缚住她的思绪。

翻阅六层的珍重典籍，犹未寻到确切答案。唯有《宜州见闻》中所记载的冰丝，与手中的皎白丝线有几分相似。

“冰丝一物，为陀苓之根，其形如蚕丝，色如皎月，可使人短时周身乏力，不能动弹……”朱流毓合上手中的书卷，再看皎白丝线，其形其色，却如所述。然而……

她将皎白丝线在指间绕了几圈，其触感其韧性，却断然不是植物的根所应有的。失神之间，一时不察用了力气，痛意袭来，朱流毓才发觉皎白丝线将她的手指绞出了几道伤痕。

她忙放开染了血液的皎白丝线，殷红的血珠浸润白丝，瞬间却没入丝线之中，再无踪迹。神息也在丝线离手的片刻之间，治愈了她指上的伤口。

一切恍若错觉。

而此刻，纵然殿内亮如白昼，殿外已是星辰遍布。朱流毓稍作洗漱，睡意朦胧。

有一声声低缓绵长的呼吸传来。她竟情不自禁地跟着这呼吸声心胸起伏。绵长杳远，又似在耳边。沉寂梦里，仿若呢喃细语。

忽然，朱流毓反应了过来，睡意顿消。

环顾周遭，这房内又何曾有他人？可那绵长呼吸声，却仿若在耳边回荡，萦绕不息。

眼前好似有丝丝流萤浮动，朱流毓五指一张，为入梦歇息所遮蔽的光瞬时流泄，待强光突至的刺激过去，朱流毓只见，皎白丝线于眼前浮动，白光萦绕，盘旋舞动。

皎白丝线缓缓往铜色巨盆蠕动，而后在萤火周遭停驻，急促盘旋。

火为水所克，水为火所制，水与火兮不相容。朱流毓心领神会，掬起一把水泼向炙火，火光一时大盛，而后消沉，直至消无。

朱流毓往炙火盆中一看，只见一祥云纹符，置于盆底。皎白丝线盘旋舞动得更为急促，朱流毓心中好奇不断攀升，情不自禁地伸手旋转了祥云纹符。

祥云纹符移位，本承载着流水的铜色巨盆也在此时凹陷而下，在一阵吱呀声后，便破开了一黑漆漆的洞口，流水侵泄而下，没入未知通往何处的洞口之中。

朱流毓眼疾手快，抓住了意图循洞口而入的皎白丝线末端，皎白丝线劲力非常，角逐之下，朱流毓一时脱力，竟被皎白丝线拖入了黑漆漆的洞口之中。

然而很快，朱流毓便爬了起来，纵然感觉皎白丝线已然将她的手绞出了道道豁口，她能感觉到血液不断涌出，又被皎白丝线吸取，然而她仍是牢牢攥紧它。

皎白丝线费劲往洞内拉扯，朱流毓偏不允其自由，几番角逐之下，皎白丝线好像放弃了挣扎，不再焦躁舞动，只是缓缓蠕动，像是在为朱流毓指引方向。

往洞内而下是一道陡峭斜坡，皎白丝线的荧光在黑魆魆分外打眼。藉着它的光芒，朱流毓细细打量着布满青苔的洞道，却见青苔掩覆之下，隐隐有雕刻的痕迹。她轻轻揭开一片青苔，雕刻浮出本相一角，稍作辨认，竟是镇兽所用的诸神符像。

她心底的好奇陡然剧升，究竟前方有何物？

她随皎白丝线前行，待行尽洞道，便到了一处开阔境地。抬头一看，星天杳渺，再一看周遭并无流云环绕，她便明白了，许是下了崖心，往崖底而去了。

越过矗立于眼前的几株半死桐，便是一处冰封的湖泊。手中的皎白丝线再次躁动不安，狠狠地绞着朱流毓的手掌，朱流毓紧蹙眉头，心中一股恼意，她跌跌撞撞地跟着皎白丝线的冲劲往冰湖中心而去，待行至中央，皎白丝线却停却了躁动。

忽而，皎白丝线光芒陡然四射，一阵炙热灼烧朱流毓的手心，她痛得放开了紧握皎白丝线的手，却见它徐徐展开，血液没入，光芒更为强盛，星光点点，万不能与其争辉。

它逡巡片刻，而后好像寻到皈依之处，紧紧地贴着朱流毓前方的冰域。

仿若诸神指引，朱流毓慢慢靠近皎白丝线。莹莹光芒，照得冰层一片敞亮。

犹有冰痕纵横的冰层之下，湖水仿若一死水，固然不动。其间隐隐浮现一个人的轮廓，定睛一看，此人脖颈被铁索环住，循脖颈而下，双手大开，分被由冰湖两岸长出的铁索缚住。东、西及北……朱流毓回头望去，果然！由湖北面延出一根比之其余三方更为粗壮的铁索，循着铁索望去，冰痕影绰间，朱流毓看到，一条青蓝色的鱼尾，在皎白丝线的莹莹白光之下，绮光流转。而铁索，却硬生生从鱼尾中央穿透而过。

朱流毓惊愕不堪，万不敢想象眼前所见，此刻所见与梦中所遇重合，却更为虚幻。她惊得倒退两步，双目却不能从铁索束缚住的半人上挪开。

乌黑的发丝覆盖住他的半张面容，朱流毓看不清他的脸，只觉肤色莹白如玉，身躯矫健，鱼尾与上身连接处，玉白青蓝，泾渭分明，却不显突兀。

朱流毓好似被他蛊惑般，只想将他的面容看个究竟。却在此时，冰层底下原本仿若死物般一动不动的人，忽然睁开了双眼。

霎时，星光黯然，日月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