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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鲛洲佚志》第17章 悠悠岁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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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岁月如白驹过隙,又如濯濯流水西去不复返,转眼便已将过三年。

岁月侵蚀间,风息谷焕然一新,不同过往。奄忽崖上本寸草不生,岩土贫瘠,然于朱流毓控神息悉心关照之下,加之奄忽崖本非凡土,不过是近三载春秋,如今万里梧桐,拔地而起,葳蕤葱郁。

朱流毓端坐于一桐顶端,静笃入定,周遭片片桐叶,随清风环绕于身边,宁静悠然,上下起舞。

忽而,朱流毓的眼睑微微颤动,双手也便是此刻扬起,片片桐叶瞬间凝聚于掌心,神息一作腾挪,桐叶便脱出掌中,直朝前方的桐木而去。

也便是瞬间,一声不耐的清啼由梧桐树间逸出,陵霄羽气势汹汹地由桐木间露出红羽,神色稍愠。

朱流毓见捉弄到了陵霄羽,不由得展颜一笑。

不过短短几载春秋,往日郁寡少女,现如今已是眉目疏朗,如清风霁月,又如碎珠绽光。

她足尖一踮,身影便由桐树顶端轻巧跃下。足下翠软丛芮绵延如布衾,她稳稳当当地立于其上,和暖日光流泄,由眉梢至指端,逡巡辗转。腕间的皮翼飘须,无风自舞,溶光万丈。

朱流毓手腕一抖,皮翼飘须便由腕间脱离,如骤光疾雷,穿梭于桐木丛林之间,瞬时便隐于葱郁之中。

她面容和静,仿若于这沉寂岁月已重复多次今日之事,又日日新奇。

不过垂眸片刻,皮翼飘须便由桐木尽处折返而归,朱流毓接住疾驶而向的皮翼飘须,还有……它捆带的一丛嫩绿野蔬。

这段时日,朱流毓勤加修习,驭遣神息已可随心自如,然皮翼飘须灵性非凡,神息尚不能全然掣肘它,但虽是如此,朱流毓与皮翼飘须经由几载春秋磨合,也仍可随她之意念行事。

她摇了摇皮翼飘须捆绑住的一丛嫩蔬,露齿一笑道:“要你做这样的事,真是委屈你了……”

听闻此语,陵霄羽更为不耐地由鼻尖发出一声嗔怪。

朱流毓抬头,红羽绚烂夺目,纵是烈日青天,都要逊色三分。

这是一直伴她修习神息,静笃入定的灵兽。是她的,朋友。

想到这,她饶有趣味地一笑,而后谌挚道:“谢谢你一直陪伴我,陵霄羽。”

陵霄羽似是不甚明了这突如其来的道谢,甩了甩头上的冠宇,没入了葱绿桐叶之中。

朱流毓了然低头,举步踏入了八角楼阁中。

越过七层地梯,穿过黑暗甬道,朱流毓便到了崖底湖岸边。湖面有如银镜,全无波光粼粼追逐,虽清澈无比,却生出深不可测之感。

朱流毓沿着湖岸逡巡,隐隐见弱水之下,一抹青蓝色奔逸盘旋。她似有意追逐,青蓝光泽游弋间又似有意追随,却在片刻,青蓝光泽霎时戳破平静湖水,一条巨尾由湖间逸出,水珠四溅,于日光流泄中两相交映,熠烁绚烂,摄人魂魄。

“喂!”

江胥泽由弱水之中露出面容,发丝濡湿,容颜如玉。端是春风拂槛,柳林松涛。他见因被他的巨尾刻意溅出的水珠沾润裙裾而面色愠恼的朱流毓,不禁哂然一笑。

他摆动青蓝巨尾,游至朱流毓身前,玉白长指执起朱流毓被溅湿的裙裾一角,“小姑娘近日怎就如此易愠了?”

朱流毓眉头稍蹙,不自在地拽回于江胥泽指间的裙裾,不悦道:“我怎是会因此等小事发作的人?”她举起掌间的皮翼飘须,“这皮翼飘须,方才在我意欲躲开水珠时竟使力扣住我!”

神息所不能掣肘控制皮翼飘须之时,便是江胥泽所在之处。许是皮翼飘须为江胥泽之物,皮翼飘须所行之事,便偏向于他。

江胥泽听她语气间的愠恼,与……委屈,心下一软。再见皮翼飘须捆带垂下的绿蔬,又不禁一笑。

他接过朱流毓垂下的绿蔬,转身向驻着庖厨器具的一端游去。

“许是这皮翼飘须仍未全然接纳它作为你的武器的新身份吧……”他的声音若残雪消融,话锋一转,却道:“近几日你是否葵水将至?”

朱流毓一愣,双颊陡然一红,想到他许是取笑她近日无端躁怒,却又一时不知作何答复。

江胥泽驭动皮翼飘须,玉白长指翻陈,行庖厨烹煮之事,却若抚琴低吟。他细细低语,朱流毓听得不真切,只隐隐听到他念叨着:“近几日力尽清淡……”

她迈动双足,行至江胥泽身后,见他动作娴熟,不禁问:“一直没有问你,鲛人皆通烹饪之道吗?”

江胥泽双手不止:“并非如此。”

“那你的烹饪手艺,是谁教你的?”朱流毓盘腿坐在了岸边。

“许是我天赋异禀,无师自通呢?”江胥泽戏谑一笑。

“你总不跟我说你以前的事,”于他避重就轻的答复,朱流毓托腮道,“也不跟我说……鲛洲的事。”

江胥泽的手一顿,静默片刻,他回过身来,双眸如薄雾洇过,而后退却濡润。“来日方长,流毓。”

朱流毓抿了抿嘴,亦不作纠缠。于这广阔山谷之中,他与陵霄羽是她仅有的陪伴。而江胥泽又是唯一耳能倾口能言的伴友,再而于他,朱流毓总觉休戚与共,遭遇类同。故而她心驰何方,便言至何处,少有隐藏。而他……

心神一时飘忽,待思绪收回,朱流毓赫然想起,今日便是祭剑日了。

“时日易消啊。”三年,有如幻梦。

江胥泽本以为朱流毓是与他对言,但见她面容惆怅,心思流转,略一沉吟,便知她因何消沉。

他却什么都没有说。

时日易消,不多时已暮色渐起。

江胥泽倚着湖岸,与朱流毓同向瞻望峭崖石壁漏入的冥蒙暮色。日落烟生,苍然暮色侵;澹起愁灭,流光不易回。

今日与往日并无不同,却又全然不同。

“给你唱支曲吧?”

朱流毓由沉寂中神思回转,既惊又奇:“你还会唱歌……”

江胥泽唇角亦漾起一抹愁绪,声音似由窅眇尽处席卷而来——

鳞楼叠栉阁,肩摩又踵接。

张袂起云翳,鼎声可泛舟。

樦起棁亦舞,烟尘萦焰火。

夜夜不知夜,喧嚣知云霄。

鼎铛共玉石,迤逦弃如山。

琉璃淹四隅,金银遍黄土。

熙攘来往间,全然忘归途。

当他的曲调沉寂归于无声,朱流毓犹自失神。他的声音低沉哀惋,隐尽万般思绪,只在声声音律间,逸出点点不可明查的意蕴。

江胥泽见朱流毓久未言语,侧头一看,竟见她又暗自神游。他抬起右手,两指一弹,几滴沁凉弱水唤回了朱流毓的神思。

“这首曲子,说的是什么地方?”朱流毓回过神来,蹙眉问道。是哪里如此繁华鼎盛,竟使人“全然忘归途”?

“都城卞梁。”

朱流毓更为好奇,追问道:“你……竟去过都城?”

“嗯,去过。”

“卞梁如何?真如这曲中所颂,鼎盛繁华,使人迷失?”

“卞梁么?”江胥泽的面容,于昏冥暮色中沉郁虚幻。“的确繁华无比,然而,又怎会有人沉醉享乐,而忘却归途?”

朱流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片刻,又问道:“卞梁……有什么?”

江胥泽逡巡于记忆之中,掘出丝丝光影映像:“有红瓦青墙,佳醴茗泉,有脂粉馨馥,烟斜雾横……”他眸如玄墨,于昏黄光影中,影影绰绰,眇眇忽忽。“还有一群化为人的妖兽……”

“化为人的妖兽?”朱流毓道,“你又捉弄我了,这世间怎会有妖兽可幻化为人?”

江胥泽音调未变,却隐有鄙夷嫌恶之意:“如此虚伪奸诈、泯灭人性,不是妖兽,又是什么?”

朱流毓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可惜我一生都将在这风息谷度过,许是没机会见到这化为人形的妖兽是何等模样了。”

却又听江胥泽的话语缓缓将她环绕:“真巧,我这一生或许也将在这崖底度过了。”

她抬起头来,见江胥泽于暮光融融间,面如冠玉,盈盈笑意渐渐漾开。她情不自禁地也展颜一笑,看鎏金暮色,由他的玄黑发丝,流泄至如玉面容,循脖颈而下,弱水荡漾,光影侵折,攀爬上他光裸的挺拔身躯,湖水玲珑剔透,于起伏胸腹间,揽拥轻抚……

湖水的涟漪,在朱流毓心中徐徐荡漾开。她陡然一惊,忙撇开头,于昏冥中掩去双颊的微热。

“我明日再来。”

匆匆掷下告别,她跌跌撞撞起身离去。

身后的光影与昨日并无二致,却日日如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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