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红鱼很惆怅，没人能自信的说自己一定能通过太府的考试，名门隐派，文人大家尚且如此，更遑论她，更遑论这个刚从荒野小林中初出茅庐的周长安，虽然，不得不说，周长安很自信，比她想象的要自信的多，有时候她也很好奇，这个甚至连自己的身世都不知道，剑法也平平的少年，这种自信究竟是从何处来，难道是因为他那个酒鬼师父吗？

想想就觉得有些让人想发笑，世人说无知者无畏，周长安确实很无畏，在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他可以很自信又茫然的理直气壮的问一声，为什么？但当他知道了的时候，他似乎也能理直气壮的问一声，为什么?

叶红鱼忽然有些明白了，这个少年为什么从一开始初出深林什么都还不知道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要来京都，或许这个京都，这个繁华盛世掩盖之下的京都，这个处处有着不合理的地方的京都，确实很需要这样一个人，理直气壮的问一声，为什么？

叶红鱼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直觉真的准的可怕，这个少年的到来，或许真的就是一只扇向京都的巴掌。

至于，问的那个人是谁，巴掌朝向的那个人是谁，叶红鱼忽然觉得很期待，是皇宫中的那位，还是藏书阁中的那位，亦或是，摘星塔上的那位。

想到摘星塔，叶红鱼忽然止住了思维，噌的一声从床上坐起来，看向那扇半开的窗户，今晨出门的时候，那扇窗也是半开的，但是自己却不记得，什么时候开过这扇窗。

垂着眉想了想，叶红鱼穿上鞋子走向窗边，推开窗，外面是清冷孤寂的长街，这是背对主街的一面，客栈里客房最好的位置，安静，通透，甚至视野也是极好，几乎能俯瞰大半座城，以及，那一抬头的，摘星白塔。

月色很好，有微风，甚至不远处还传来了阵阵的花香味，这样的夜里，她忽然觉得躺在床上睡觉是极大的浪费。

说到底，她也只是个小姑娘啊，无论是作为苍云山庄的少庄主花溪碧，还是百花园的小丫鬟叶红鱼，纵使平日里总装出老成犀利的模样，可是，她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啊。

心绪一动，叶红鱼已然穿戴好了衣服，登上短靴，看了看那把床头上放着的，平日里从不离身的鱼鳞短剑，她忽然觉得有些俗气，这样美好的夜晚，这种利器难免有些煞风景。

不再看那把剑，叶红鱼轻手轻脚的出了房门，小雨去处理宅子的事情了不在房间里，再看向周长安的房间，里面透出微微的烛光，想必是在秉烛夜读吧。

终究是没有去敲门，想必他现在也很有压力。

客栈的后门出来清冷的冷风拂面而来，叶红鱼深深吸口气，空气里传来花朵的甜香，她的心情忽然很好，这时她第一次，发现京都里的美，从前住在苍云山庄，花斋极为爱花，庄里处处是花香，四季不败，没想到在京都，这时也会有花香。微微提起裙角，叶红鱼脚步轻快的循着那花香而去。

京都不比南方的四季如春，花开不败，这个时节，天气渐冷，有花开的地方不多，穿梭了几处长街，叶红鱼方才在一住宅院边上停下了脚步，这里的花香最盛，只是不知是谁家的宅院。

略一思忖，几乎是没有犹豫，叶红鱼已然轻巧的一点脚，轻巧的落在了墙头，向内一看，果然是这里，院中一大片不知是什么的花树，当中还有一汪淡淡散发出白雾的湖水，原来是一处天然的温泉，怪不得这种时节，还能开出花朵。

嘴角勾起微笑，叶红鱼已然翻下了墙头，四处探视一下，发现似乎并没人来，方才放心的往那边走去，脚下的短靴踩着脚底的草支，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花香四溢，湖边的雾气被微风不时吹起散开。

终于走至湖边，一时兴起，叶红鱼寻了处干燥些的草地，脱下鞋袜，白嫩的双脚露出来，复又没入那雾气腾腾的湖水之中，温暖的感觉从脚底处遍及全身，舒服的发出一声嘤咛，叶红鱼伸了伸胳膊，舒服的躺倒在湖边处，脚趾还在不安分的挑拨着湖水。

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胳膊枕着头，仰头看着繁星点点的夜空，头顶还不时有飘落的花瓣落在身边草地，湖中，叶红鱼忽然觉得，这辈子好像都没这么舒心过。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曾经问过周长安的那句话，轻轻的叹了口气，看着夜空，低声道：“真的有命运这回事吗……”

“自然是有的。”

这一次，不像上次的那样，周长安回答不出来，却有人回答了她。

听见这声音，叶红鱼一愣，下一瞬间，猛然瞪大了眼睛，几乎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从湖水中抽出了脚蹦了起来，甚至连鞋袜都没来得及穿，双脚踩在了厚实的草地上，皱着眉头瞪向了那边发出声音的地方。

白衣素袍的男子就站在不远处的花树下，看见叶红鱼这一连串的反应，似乎眼底也带上了笑意，只不过那张脸太过淡然，就连这笑意，也似乎染上了些许格格不入的样子。

叶红鱼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人，心中方才从刚才的惊吓中平静下来，想起来是自己闯入别人家的庭院，也少了些敌意，多了些尴尬的道：“那个……我没想到这里是有人的。”

“无妨，我也没想到这里有人。”那人轻笑一声，缓缓走过来，白色的长袍扫过落满了落花的草地，月光的照耀下，叶红鱼看清了那人的容颜，如玉如月，完美无瑕，墨发白衣，心中忽然一跳，不知为何，她竟然觉得很是熟悉，这种熟悉的感觉，让她觉得很是迷惑。

这世间上的人，若是见到过这样一张脸，想要忘记，怕是极难，更何况，这个人，除过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其他的地方，也是如此美好，纯白，圣洁，犹如一幅绝世的名画，甚至让人丝毫生不起亵渎的念头。

若是见过这样一个人，她怎么会忘记呢。

叶红鱼很是疑惑，以至于疑惑的时候，她方才带着敌意的动作已然不自觉的放了下来，只带着迷惑的眼神看着面前缓缓走过来的人，仿佛是一只山间不小心闯出来的幼兽，目光带着迷惑与纯真，叶红鱼不知道此时的她是有多迷人，那是种能蛊惑人心的魅力，让人甚至忘记了，她还是个少女。

在红尘中混迹的风尘女子们无一不知道这样的道理，若是想要吸引男人，光靠容颜是万万不够的，变成猫，变成老虎，亦或是变成被雨淋湿的狗狗，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可是叶红鱼不懂，正因为她不懂，所以她才不自知，更何况，她是苍云山庄的少庄主，更何况，她才十六岁，以往遇到的人，无论是不敢，或是想不到，除过是个高贵的少庄主之外，除过是个被惯坏的小女孩之外，她其实很美。

若非如此，眼前的人怎会不看那醉人的月色，偏偏看她看的入了迷。

若非如此，他怎么会出声，想引起她的注意。

若非如此，又怎么会再看见她那如小兽一般从地上蹦起来的时候，不自觉的轻笑出了声。

邀月觉得自己疯了。不止是现在，第一次见面不顾一切在她身上留下神印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疯了。

他忽然想起来她方才问出来的那句话，难道真的有命运吗？

是的，自然是有的，这是他的回答。

……

沉默半晌，叶红鱼终于回过神来，开口道：“你是谁？我见过你吗？”

闻言，那人眼眸暗了暗，想起那个不欢而散的夜晚，顿了顿，方才道：“一见如故，也是缘分，”复又抬眸看向叶红鱼，微微低头，道：“我是邀月。”

“邀月？”叶红鱼轻呼一声，瞪大了眼睛，惊讶道：“你是那个……那个传说中的神殿下任大祭司邀月？”

“恩……算是吧。”邀月微微蹙起眉，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好道：“现在只是祭祀。”

“这里是你的地方吗？”看他似乎并没有要赶走自己的意思，叶红鱼放松下来，双脚踩在地上已经变凉，她又顺势坐了下来，复又将脚没入了那汪温暖的湖水之中。

“是，寻了许久，方才找到这一处温泉水，以此建了宅院。”见她坐了下来，想了想，邀月也盘腿坐在了一旁。

“为什么要找温泉水？”叶红鱼好奇的道：“难道你喜欢泡澡吗？”

闻言，邀月哭笑不得，只好解释道：“因为怕冷。”

“怕冷？为什么，生病了吗？”

看见她疑惑的看着自己，微微吹了吹眸子，道：“自然是因为高处不胜寒了。”

“恩……有道理，”叶红鱼赞同的点了点头，刚想说，皇帝以前不是老说高处不胜寒嘛，估计是一样的道理。

然而下一句，邀月的话却从耳边淡淡的传来：“主要是因为摘星塔太高了，塔顶风太大太冷。”似乎还带着些浅浅的笑意。

“啊？”叶红鱼一愣，继而反应过来，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道：“原来是这样。”

邀月的心情很好，所以在看她疑惑的样子的时候，不自觉的便想开个玩笑。

事实上，他的心情不是很好，应该是极好，破天荒的好，高高在上俯瞰世人的邀月大祭司居然会开玩笑，说出去，所有人都会觉得这个世界疯了，事实上，不仅是世人，邀月也会觉得自己疯了。

因为所有人都会惊讶，包括自己，但是叶红鱼不会觉得惊讶，所以他的心情更好了。

叶红鱼自然不会想这么多，在她的眼里，皇帝吃了大豆还会放屁呢，神殿里的祭祀会开个玩笑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儿。

她只是觉得今天的月色很好，温泉很舒服，身边的人还会开玩笑逗她笑，她就觉得心情很好。

“你知道吗，”身边的人忽然开口，叶红鱼奇怪的看向他，“其实是因为，只有在有温泉的地方，花才能四季常开不败。”邀月微微仰头，轻轻呼吸着散发着甜香的空气

“是吗？原来你也喜欢花啊，这都是你种的吗？”叶红鱼看向身后，一片花海，花朵不时的飘落下来很是美丽。

“这是樱花，”邀月道，声音带着些许不明的意味：“曾经有一个人告诉过我，樱花意味着等待，命运的等待。”

“等待……命运吗？”叶红鱼微微仰头，看向落满星辰的夜空，道：“也只有你们神殿里的人，才会如此笃信命运吧。”

“呵……”邀月忽然轻笑一声，嘴角露出自嘲的意味，低声道：“神殿里的人才不会笃信命运，他们自以为是神的使者，能够脱离众生之外，所以才会如此高高在上，以轻蔑的眼神俯瞰众人。真是可笑。”

“难道不是吗？世人皆是这样认为的啊，所以才会有神殿，才会有摘星白塔。”叶红鱼看向他。

那个人，曾经这样告诉我，邀月抬起头，看向星空之中的某一处，轻声道：“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被世人景仰着，期待着的，神殿里的人，不也是被这种期望所束缚住的人吗，世人将无处安放的希望，寄托在了神殿中人的身上，神殿中人心安理得的享受着这种仰慕，自以为能掌握天下人的命运，殊不知，天下人的命运，也是自己的命运。”

邀月的声音飘散在夜空里，一声轻轻的叹息落在叶红鱼的耳边。

“那个人……最终迎来了她的命运，而我，还在这里等待。”

“等待……会等到吗……”叶红鱼有些疑惑。

“会啊。”邀月道，看向叶红鱼，嘴角划过一丝淡淡的笑意：“只要等，终究是能等到的，所以我才种了这些花，想着，或许我要等的那个人，她会喜欢呢。”

也许，她会像你一样，在某一日，翻过墙头来看我的花，然后，遇到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