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美景真的是最好的下酒菜，若非如此，皇帝又怎么会各处都建的行宫，香山的枫叶，江南的水乡，甚至就连峨眉的山脚下，都给皇帝建了赏景下榻的地方，有时候叶红鱼甚至在想，若非是九嶷山挡着，皇帝懒得翻山越岭，是不是就连苍云，也得给他弄块地建个行宫。

想想这位极尽奢华的皇帝，叶红鱼忽然有些同情那个倒霉蛋齐卫的老爹齐尚书，不仅是皇帝的行宫需要钱，神殿的白塔，宫殿，各处府衙的修建，张口就是要钱，每次要钱，免不了都要被皇帝呵斥一番，若是赶上皇帝心情不好的时候，被骂的狗血淋头，也是有的。

看看身边这位每日吃饱了没事儿干还没人敢惹倍受尊敬的祭祀大人，叶红鱼心中啧啧几声，感慨的想着，果然选对了行业真的很重要啊。

眼看着这位祭祀大人从方才行云流水坐在地上的一系列动作，叶红鱼的心里承受能力已经提高了许多，甚至于当他看见叶红鱼愉快的在温泉水里泡着脚的时候，也褪下了鞋袜，将脚放进了湖水里，叶红鱼都没有感觉到太惊讶。

邀月此时也想不到叶红鱼是在发呆，思绪早已飞到了远方，事实上，没有人能在他面前发呆，也有可能，是他见过的人太少，也是，见过他的人也很少，更何况，自从他学会了神殿的秘术幻境之后，便几乎只有寥寥数人见过他的真容，人们对于他的印象，似乎只停留在他十岁那年，被先代大祭司巫咸领上神坛介绍给世人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还记得巫咸大祭司当时说过的话：这个孩子，将会是你们未来的大祭司，大周朝的守护者，神的使者。

是的，使者，不是侍者。

或许是因为如此，神殿里面的人几乎都不能与他平常的交谈几句，人们看他的眼神里，有敬畏，羡慕，当然，还带着疏离与冷漠。

甚至于没有人拿他当做一个正常人，也没有人能够寻常的跟他说一句，今天天气真好呀。

是啊，他怎么回事一个正常人呢，他可是神的使者，他怎么会关心今天的天气好不好呢。

人们总是会这样想。

除过……那个人……

想到此处，邀月忽然清醒了过来，命运，他不自觉的抚住了自己胸口，那里，那颗朱砂痣开始隐隐的痛了起来。

此时叶红鱼的心情是无比的好，今夜的月色很美，而且不得不承认，邀月也很美，不是像女子那边柔弱的美，而是清冷的，出尘的，月光一般的美，是因为如此，所以名字里才会有个月字吧。

美好的风景，再加上美丽的人，人们总是更容易觉得心旷神怡，叶红鱼也是如此。

她突然很想喝酒，于是她就开口问道：“嘿，你有酒吗？”

就像是再问一个普通的青年一般，丝毫没有想到眼前的青年是有多么的不普通，像神殿里的祭祀大人要酒喝，这可真真是头一遭。

神殿里的祭祀大人居然真的会喝酒，这也真真是头一遭。

叶红鱼眼见他不知从何处掏出来一壶酒，惊讶道：“原来这祭祀大人也会喝酒啊，真是稀奇。”

“若是不喝酒，那你为何要问呢。”邀月微笑着摇摇头，道：“神殿里不允许饮酒，于是只好来这里喝了。”

“邀月大人也会有烦闷的时候啊。”叶红鱼拿起酒壶，灌一口酒，挑眉看向邀月，道：“神殿掌握天下人的命运，邀月大人更是传承于先代大祭司巫咸，据说克制过去与未来，怎么会如此烦恼呢。”

“神亦会有烦恼。”邀月微微苦涩的摇摇头，叹息道：“命运是给那些知晓命运的人准备的，知道的越多，越悲哀。”

“是嘛……”叶红鱼又灌下了一大口酒，忽然想到什么，眼珠微微转了转，有些明亮的光芒闪了闪，看向邀月，忽然凑上前去，微微仰着头看他，道：“邀月大人，谁说知晓的越多就会越烦恼呀，你若是知晓答案，我就不会这么烦恼了……”

或许是因为喝了酒，她的脸颊微微的泛起了红，就连声音也不似往常那般清丽鸣脆，带上了些许慵懒，尾音俏皮的翘起来，颇有些许撒娇的意味。

气氛有些暧昧，更何况，叶红鱼还瞪大着眼睛，凑上前去眼巴巴的看着他，那双眼珠里，还微微的泛着雾气，就好似湖边蒸腾着韫蕴而出的雾气一般。

邀月看着她，静默半晌，微微的叹了口气，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眼神，真的很像丛林里的小兽，无辜，但又很危险。”

“小兽？”见他如此回答，叶红鱼失望的收回的目光，百无聊赖的伸了伸懒腰，脚底下踢着湖中的温泉水，拉长了声音，道：“我也养过小兽……一只花豹，果然真的是，无辜，又危险……”

“呵……”邀月忽然轻笑一声，无奈的微微摇头道：“果然，那个人说的话很有道理，当你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从前那头小兽也曾这样注视过你，如今，你也要拿这样的眼神来看我。”

“那么……”叶红鱼顿了顿，侧着头看向他，嘴角勾起一抹调戏的笑意，道：“邀月大人，你怕吗？”

问神殿里的祭司大人，你怕不怕，这是叶红鱼今天问的第二个很傻的问题，至少在别人看来，这个问题很傻，神怎么会还害怕呢，高高在上凌驾于世人的神殿，知晓过去与未来的祭祀大人怎么会害怕呢。

“是的，会害怕。”

这就是答案，是祭司大人给出的答案，神或许无所畏惧，可是人，终究不是神。

“害怕着，却又无可奈何，还有些微微的期待，”邀月垂眸苦涩的笑笑，道：“这就是命运啊。”

“世人们是不会理解这样的感受的，”邀月道：“若是你知晓那只花豹的结局，你还会在当初如此兴高采烈的带它回家吗？”

“这个……”叶红鱼思忖半晌，无奈的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或许不会的吧。”

“所以说，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最初的时候，才会有那些幸福的时光，尽管结局不好，但那种幸福，却是真实存在过的，”邀月仰头看向星辰，缓缓的道：“可若是知晓命运的轨迹，那么便将一直带着这种恐惧，甚至就连最开始的那种幸福时光，也会带上对未来的恐惧存在着。”

“你现在还觉得，知晓命运是件好事吗？”

“可是……”叶红鱼疑惑的道：“难道就不能不选吗？或者说选择另外一条路，不就行了。”

“还是那句话，若你回到当初，你还是会选择带它回家，”邀月看向她，道：“看似可以选择，其实也是无路可选，所以才说是命运，就好像……那个人一样，明知会是悲剧，却还是义无返顾，这或许就是人吧……”

“那个人？”叶红鱼双手托着脑袋，眼睛迷蒙的看向邀月，迷惑的道：“那个人是谁？”

“你喝醉了……”邀月看向她，叹息一声，道：“那个人，是教我认清命运的人。”

“命运……”

“那么，邀月大人你的命运是什么呢……”叶红鱼微微的甩甩头想要清醒一点，却不知此时她的脑袋已然靠在了对面人的肩上，此时这一甩头，倒不像是甩头，反倒像是在对面人的肩头蹭来蹭去撒娇一般。

叶红鱼是真的有些醉，不然她也不会没有发现，此时她的语气是有多么撩人，此时她的动作是有多么暧昧。

她自然是醉了，醉仙楼里的三步倒，据说正常人喝了三步就会醉倒的烈酒，是姑娘们常常拿来灌醉客人的好东西，叶红鱼却是喝了好几大口，能撑到现在，也是不容易。

更何况，那酒里，还掺上了邀月大人亲自下的秘术，忘情。

今夜一过，这片星空之下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便将烟消云散，就犹如那日夜里，在白塔之下的长街上发生的那样。

看着身边人的脑袋垂在自己的肩头，发出轻微的呼吸声，邀月的目光沉寂下去，就犹如这夜空一般，隐匿了星辰的光辉，便只剩下沉寂的暗夜。

“命运……”

邀月的声音淡淡的消散在夜空里。

“我的命运……已经来找我了。”

世人躲不开的命运，即便是神的使者，也是无法躲开，更何况，就算是神，也许也是躲不开的。

即便是能够用某些方法逆天改命，那必然也是需要什么东西来换的，邀月知晓这样的道理，故而，他不会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而那些曾经改成功过的人，也必将付出代价。

因此，他才会如此淡然，宁静，正如那个人教他的那样，静静的等待着，等待着命运的降临，不止是自己的命运，还有别人的。

此时此刻，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不止是他，还有帝都里的许多人，他们或恐惧，或期待的看着这一天的到来。

这座宁静了十六年的帝都，终于是迎来了它的命运。

巍峨的皇宫之中，烛火通明，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饮酒作乐放浪形骸了一整夜，歌女舞姬们来来往往，已经跳了一整夜的舞，甚至腿都有些发软，就连琴师的手指，也微微的有些颤抖，大殿之中酒香四溢，空了的酒瓶散落了一地，两排跪拜着伺候了一整夜的仆役们甚至都被酒香熏的有些发醉。

已然是黎明，酒菜都已冰凉，该醉的人已经长醉不醒，该乏的人也都疲惫不堪，该醒的人此时仍在沉睡。

藏书阁的楼上，烛火没有再燃起，那间时常通宵亮着烛火的书房今夜例外的没有亮起来，那个时常埋首在书海之中的身影也例外的没有伏在桌上。

此时，他在窗边。

今夜的房间，没有烛火，所以，窗外的星辰格外的明亮，这是这么多年以来，他第一次这么认真的看着星空，这么多年，什么都变了，唯有这片星空，还是和许多年前看到的那样。

不止是皇宫，不止是藏书阁，甚至于京都的很多地方，在这个夜里，很多人都没有睡着，恭王府，尚书府，白鹤山庄，上林溪苑，甚至于在九嶷山的那头，南方的苍云山庄里，北方某处山顶的草庐中，都有人没有睡着，今夜，他们不约而同的看向了那片星空。

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京都里的某处，忽然想起了钟声，咣……咣……咣……

一直响到了第六下，接着归于沉寂，人们开始听到由远而近此起彼伏的鸡鸣声，这是太府的晨钟敲响了，卯时已到，天该亮了。

星空开始消散，遥远的东方，太阳的光芒照耀出了第一束光芒，这个黑夜，终于过去了……

第一个醒来的是周长安，在钟声敲响的第一下，他就已经睁开了眼睛。

这个夜里，能睡着的人不多，周长安是无数不多的睡得极香的人，所以谁也没有想到，第一个醒来的人居然会是他。

精神抖擞的洗漱完毕，周长安敲响了叶红鱼的房门。

叶红鱼也是睡的极香，或许是因为喝醉了酒，所以这一夜，她睡得格外安稳，以至于周长安敲了好几遍门，她才拖沓着睡眼惺忪的拉开了房门，并且还带着些不愉快的起床气，不满的抱怨道：“大清早的敲什么门呀，让不让人睡觉了。”

“今天是太府第一天的考试，当然要早起了。”周长安却不生气，依旧是精神百倍的模样，看见叶红鱼的模样，又吸了吸鼻子，又接着疑惑的问道：“红鱼，你昨天晚上喝酒了吗？”

叶红鱼此时才有些清醒过来，用手怼了怼略微有些发胀的脑袋，有些疑惑的道：“可能是吧，怪不得脑袋这么沉……”

“你这……不会又忘记你昨晚干嘛了吧。”周长安无奈的看向她，道。

叶红鱼坐在床边，皱着眉思忖半晌，抬起头来严肃的看向周长安，道：“你说，我最近的记性是不是越来越不好了，忘记的事情太多。”

“恩……也有可能是喝醉了酒的缘故吧，不记得应该很正常，我师父就经常忘记事情。”周长安认真的分析道。

“是吗……”叶红鱼皱着眉头，还是有些不相信，但还是边嘀咕边开始穿鞋，穿戴好了，又去洗了把脸，照例去铜镜跟前梳发。

突然，梳子似乎是碰到了什么东西，叶红鱼一愣，将它抓在手心，仔细看去，居然是一枚浅色的花瓣。

是藏在发间，自己才会没有发现的吧。

脑中忽然闪过一些模糊的画面，叶红鱼想起什么似的，猛然回过头，看向那扇窗户。

半扇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