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吩咐人准备沐巾热水和两身干净衣服,楫羲靠在船舷上,湖风吹动,他轻抚着自己左臂的伤口,想起那年春宴的事情来。
那时似乎是北梁八年的春天。距离北境之役不过两年,与这时不同,北梁上下仍对四位藩王的功勋大加颂扬,而藩王之间也有着正常的交情往来。自己的父亲谢行知善谋,骨子里却还是个清雅文士,所以选了岐云山这么个地方安下家来。据说皇上当时不甚同意,只觉得岐云山既不是兵家要地,也没有商贾通行,去此地没有什么大的意义。而那时已经建功立业的谢行知早就存了隐退的想法,谢绝了皇帝的好意,只安心的在岐云山当起闲散王爷来。
岐云山地处北梁东南,与北梁第一名山觅云山遥相呼应,两山虽成双子峰之势,岐云山却远没有觅云山有名,原因便在那觅云山上的觅云观,是道教第一名观,声名远扬,访者络绎。在谢行知入驻岐云山之前,众人皆是猜测云间王求仙访道,又不想误了觅云观的清净,才将王府选建在岐云山。而等到拜访者上了岐云山,才发现此中美景流连忘返,一时之间岐云美景名声大躁,由以“繁花云海”“佛光敲钟”“聆风摘星”三景闻名天下。
是年三月,花开正盛。几位藩王都收到了云间王发来的请帖,邀请各位藩王到岐云山共享美景,彼时广夏王正为其子病患奔波,便只有南平王和陇边王来访。
“呵呵,想必这位就是立奎兄的公子吧。”众人见南平王元立奎身边带着眉清目秀的小童子,小脸圆眼甚是可爱,于是问道。
这边元立奎的眼皮跳了跳,还未说话,只见那小公子一步跨出,像模像样的行着礼,奶声奶气的说道:“谢叔叔,林伯伯好,晚辈元方竹,见过各位叔伯。”
几人皆是被这可爱模样逗笑,林承书摸摸方竹的脑袋,赞美道:“方竹不错,哪像我家那个臭小子,一天到晚只爱耍些刀枪棍棒。这不,前几天切磋的时候不小心伤到了筋骨,现在还躺在床上呢。对了行知,你家的小神童呢?”
“什么神童,被人抬爱而已。也是个孽子,前几天犯了错,在山上关禁闭呢。还是方奎有福气啊。”谢行知摇摇头。
“哪里哪里。”被两人这样说着,元立奎面上的假笑都快要挂不住,只有他知道,边上这个童子,哪是什么元方竹,而是自己那个任性妄为的小女儿。前段时间犯了错,本不准备带她来岐云山,以作惩诫,谁知这丫头不知怎么混进了王府车队,被自己逮住的时候说什么都不肯回去,便只能由她跟着自己。一路上不说乖巧,至少没有惹事生非,只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换回女装,摇头晃脑说些“女子装扮还得装作大家闺秀,啧,太不自在”的歪理,硬生生的要顶替她兄长的名号才肯罢休。
众人寒暄了一会儿,念稚在一旁便有些坐不住了,不断用眼神暗示着自己的父亲,谁知这人却像没注意到似的,只自顾自的喝酒聊天。念稚气愤,看也不看面前杯中之物,端起便一饮而尽,入口方知不是寻常茶水,酸酸甜甜带有醇香,喝了一口便有些停不下来,连饮了好几杯,才觉得脑袋有些昏沉。
元立奎发现自家小祖宗没有再骚扰自己,有些疑惑的望了一眼。望了一眼之后才大吃一惊,只见她面色绯红,眼神懵懂,倒像是吃了酒。连忙夺下她的杯子,果然看见里面残留的桃花酿,胡子都气的翘了起来,正准备发怒,一旁林承书瞧见拦了下来:“不过桃花酿而已,饮些无妨的。”
念稚瞧见有人替自己说话,也大着胆子借口如厕想要溜走,元立奎在众人面前不好发作,只给了手下一个眼色,让他盯紧着点。
溜出了自家老爹的目视范围,念稚哪还听得旁人的话,绕了几个圈子便甩掉了跟在后面的人,一个人自得的在山间游玩起来。要说这云间王是个眼光极好的,不仅挑的位置自然风光独好,还懂得做些人工的风景与之呼应,就说这山间的林景,并不像一般山中树木那样嘈错,显然是经过人工的修剪与栽培,不仅没有失掉原本的山色,反而显得更加错落有致。只不过天下名景“繁花云海”倒是有个言过其实了,不过是山腰间的一片花田,与漫山的云雾,美则美矣,倒也称不上什么天下名景。
而当念稚走到临近山顶的一处岩边树下之时,方才被眼前的美景摄住了心神——岐云山巅,云雾缭绕,日光溶溶,薄霞漫漫。这副静态之景便已美至此,霎时清风吹动,云波雾涌,先前山腰见到的那一片花田此时便如生长在云端,烂漫娇俏,在山风的抚弄下尽情的伸展的腰肢。好一个“繁花云海”!念稚被此美景鼓动着心神,加之桃花酿的催化,飘飘然觉得自己犹在仙境。兴之所及,拣起一处树枝便作剑舞起。
云浪,花海,薄光,剑舞。
谢楫羲从山上行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那少年身量虽小,但胜在挺拔;剑法稚嫩,但胜在随性,一时间竟看呆住。他早就见惯了繁花云海,却直到今天,才仿佛见到了真正的繁花云海。少年舞剑舞得尽兴,飘洒着就要踏进云浪里,楫羲回过神来,连忙上前去拉,却被那顺势挥下的树枝划伤了左臂。
念稚这才清醒,连忙去看,瞧见没有多大问题,微醺着道:“你这衣服,也是顶好的云锦,应是刀剑都不易划破的,怎的这截袖口,倒是被这一枝桃树枝给划破。可见得是你这一截袖子不好。”
听得他胡言乱语,鼻尖绕上淡淡的酒香,楫羲笑道:“小公子可说错了,这截不是桃花枝,是梨花枝。”
“啊?”念稚拿着树枝瞧了一瞧,并看不太懂,也不明白这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瞧得他这副模样,楫羲不由扬起笑容:“不知阁下是哪家的公子?”
只以为他要将自己伤人的事情告状,念稚警惕的瞧着那人,模样倒是好看,一双眼睛如天上的琉璃珠子,不会耀眼到刺目,却自有一番流转的颜色。瞧了半晌,念稚才回过神来,见那人也回望着她,一时有些害臊,将梨花枝塞到他手中:“喏,罪魁祸首是它,你应该问问它是哪家的梨花枝。”说完便飞也似的跑了。
人影拐了个弯便消失在视野中,楫羲握着手中的梨花枝,只觉得近段时间的郁气也消失了大多,他低头轻笑:“最是梨花一树,照伊人如故。”
楫羲正在回忆小时见面的场景,下人已取来沐巾,他点点头,也不再想些其他,只靠在船舷上欣赏起元方竹下水救人的场景来。
苏畔多水,这元方竹倒不愧是苏畔出身,游泳的动作优美而流畅,转眼间便游到了那舞女旁边。而那作恶的公子见有人竟敢下水救人,怒从心起,大吼道:“来人,把这不知好歹的小子给我射进水里!敢在我面前玩英雄救美的戏码!”
转眼间便有几人架起了弓箭,楫羲发现事情不对,面色骤然冷了下来,随手拿过旁边侍卫的佩剑,便往那船上掷去。
“哎哟!”那剑不偏不倚的划过那作恶公子的胳膊,他手臂吃痛,惊呼了一声:“是哪个不长眼的孙子偷袭我!”
手下们已经朝湖里射了几箭,此时手忙脚乱的检查自家主子的伤势,有个眼尖的看到对面船上楫羲的动作,于是喊道:“少爷,是对面那人!”
“干他爷爷的!给我放箭!”于是众人便改了方向,齐齐往这艘船射来。
箭矢落地,惊起了船内与宴的众人,这下可不得了,不谈其他,这艘船上可是有七皇子的。船上一下子警备起来,众人只以为有刺客,探查消息才知道是对面游舫的在进行攻击。皇家的护卫便迅速派出小船捉拿那对面船上的刺客。
再说念稚,正当她刚刚接近那落水舞女时,头顶突然下起了箭雨,落水之人本就处于脑袋缺氧的状态,如今被箭雨更是吓的肝胆俱裂,念稚抓到她的那一刻,那舞女仍在不断地挣扎,求生的本能作祟,让她像抓住浮木那样不停的把念稚往下压。念稚一边躲避着箭矢,一边想要将她拍晕,谁知濒死的人力大无比,半天都没能将其制服。无法浮出水面的念稚渐渐感觉到呼吸不上,继而手上也渐感无力,只觉得腹中的氧气同身体的力气一起,一丝丝如剥茧般离她而去。
这是要溺死了么?念稚突然想到,她却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她能感觉到自己在慢慢的往下沉降,耳边也再听不到清晰的声响,只有很远处嘈杂不已的背景声。她突然生出一丝恐惧,而后全身就冰凉起来,就在恐惧袭来的那一刹那——她恍惚间看到了谢楫羲的样子。
地狱的鬼差也生的这副神仙模样么,失去意识前,念稚最后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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