楫羲到的时候,院子里安静而压抑,全然不复之前舒适和谐的氛围。丫鬟们皆不言语,愤怒担忧的神色尚未从脸上褪去,连带着笼中树边的雀鸟都恹恹。
乐荷端着水盆低头走着,睫上泪珠未干,右边脸可见的红肿起来,她却并不打算敷药,只担心着小姐。正想着,抬头看见云间郡王等人进了屋子,不觉松了一口气,也连忙跟进屋去。
屋内仍熏着暖香,窗户却紧闭,莫名让人感觉压抑颓然,楫羲皱了皱眉头,看着坐在病榻上的念稚,精神似乎恍惚的紧,见到他来也只是习惯性的弯了弯唇。
那姚纤芸受刺激前来闹事本在自己的计划之中,看着她如今的模样,楫羲却忍不住有些自责,毕竟他也无法控制那姚纤芸说出什么样的话来。正准备开口安抚,却听到念稚幽幽道:“你也知道了是不是,不久后我便要与姚纤芸一同嫁入宫门。”
“...此事,上京皆知。”楫羲沉吟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先看看她的态度,“虽是同嫁,毕竟也算是嫁给了七殿下。”
“我不想。”念稚轻轻说道,表情却迷茫无助,如今她也只愿意同谢楫羲说说这种话,“我不想嫁给他,我后悔了。一想到以后要困在宫中,时时伪装,刻刻与人勾心斗角,我就感到不寒而栗。前面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深渊,但是我不得不跳。可能这就是我需要为过去种种而付出的代价吧。用我的以后。”
她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淡淡的,说话的声音也淡淡的,既没有话语中的恐惧,也没有任何的不愿。她愿意坠入深渊,这是一种接纳,一种绝望而温柔的接纳。
楫羲却是心中一跳,眼中的笑意就要忍不住,他故作纠结的开口,语气却是异样的轻柔:“你若不想嫁给他,我有方法助你。”
念稚的眼睛亮了一瞬,随即又黯淡下来,她摇摇头:“我不能再任性了,不能因为我不想就让南平王府担上风险。”
楫羲温柔的嗓音仿佛可以安抚人心的所有褶皱一般,他目光温柔的覆盖着念稚的面容:“嗯,不用担心,你先看看这个再说。”说着,他往侧迈了一步,身后的女子便出现在念稚眼前。
乐荷进屋时便看到自家小姐坐在病榻上满脸的不可置信,她顺着念稚的目光去看,便看到站在谢楫羲身后的那个...小姐?
乐荷揉了揉眼睛,才发现自己并没有眼花,屋子里竟然有两个小姐!
谢楫羲示意平安将门关了,好整以暇的看着念稚主仆的反映。念稚摸了摸自己的脸庞,看着对面站着的女子有着同自己一样的脸庞,一种强烈的违和感扑面而来,半晌无语。
“这...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会跟小姐长的一模一样。”要不是记得今日小姐穿的衣服,乐荷几乎就要分辨不出。
“易容术?”念稚想起宫宴上的纪雷,摇摇头,“不行,莫说别的高手,孟君良身边的那个纪雷便看得出来。”
楫羲轻笑:“纪雷虽算得上纪家最出色的孩子,却只胜在全面。在易容这事上,比不得他弟弟纪亥。”
千机公子纪亥,念稚在苏畔浪荡时自是听过他的名字,她不可置信道:“你的意思是,这人是纪亥的易的容?不不,纪雷是纪亥的哥哥?”
“正是。”楫羲笑着点点头,“所以不要说纪雷了,北梁怕是没有能辨出她容貌的人了。”
可是,就算容貌相同,不说其包藏祸心,若是这个人行为举止稍有不慎,牵连的便是自己一家,念稚虽心动,却还是不愿王府为自己担少许风险,正准备拒绝,身后那女子突然跪倒在地:“小姐,就让我帮你这个忙吧。”
念稚与乐荷皆是一惊:“你...你是?”
“奴婢是雪梅啊小姐。”
念稚仔细的打量着这个人,难以从其脸上在找到之前的分毫痕迹,但其神情却是恭敬,相信了她是雪梅,念稚问道:“你这是为何?”
“为了报答王府,也是为了弥补之前奴婢的过错。”雪梅眼神坚定的望着念稚,“小姐不想嫁入宫中,奴婢定当尽力完成小姐的心愿。”
念稚心中纠结,只低头沉吟道:“我...让我想想。”
十天后,七皇子大婚,整个上京灯火不灭,只为迎来北梁最受宠爱皇子的婚礼。
红妆十里,白首誓言。姚纤芸盖着红盖头,努力维持着自己美妙的仪态,自己是全场的焦点,是七皇子的孟君良的正妃!想到关在家中的何筱宁,和独守空房的元念稚,她心中便无比的得意。这种得意胜过了原本的喜悦,自然也就错过了孟君良犹疑痛苦的眼神,她不会想到,那个与自己对拜高堂的人,心中想的全然是另外一个女人。
孟君良呆呆的看着面前的女子,脑袋里想着元念稚的模样,虽未行礼,她却也是自己的新娘,孟君良有些歉疚,随即而来一种奇怪而酸涩的不安全的预感,这不安全感像密密麻麻的针尖扎在心头,轻微的刺痛而又一转即逝。
他想与念稚说说话,说说自己之前将她当作男子时,那些喜欢而又抗拒的心情。她一定会高兴的。
可是今天要同姚纤芸圆房,喝酒的时候,他想,所幸有以后,以后再与她说这些事,以后一定要好好待她。
然后孟君良便喝的有些多了,敬到云间郡王那一席的时候,他恍惚将谢楫羲身边的护卫看作了她。
“恭喜七殿下,好事成双。殿下若是看在昔日同窗的情分上,今日不如也去瞧瞧南平郡主。”
恍惚间孟君良听见谢楫羲开口,不知为何竟听出了一丝嘲讽之意,他从前便不喜谢楫羲与当时的“元方竹”多加交往,后来此人只身上京扭转局势,在他眼中更多了几分英雄救美的意味。如今他此番劝解,却让孟君良难得心头郁燥,冷冷的回道:“于礼于节,断没有弃正妃而顾侧妃之理。还有,南平郡主已嫁给了我,郡王下次可得换个称呼了。”
谢楫羲毕恭毕敬的拱手答是,看着七皇子离去的背影,心中轻快了许多,面上却还是沉沉,只问道身边的护卫:“这下你可满意了?”
“嗯,我们走吧。”那护卫抬头,杏眼微湿,深深的看了一眼孟君良的背影,随后转身,再没有一丝留恋。
那一瞬间,孟君良似是有所感应,他蓦然回头,眼下一片浮光声色,红的烛火,粉的舞裙,叮当当的琴音渺远,清冽甜酣的酒香浮动,这一眼苍茫,看尽了酒席的众生百态,看不见的却是梦中常常出现的倩影,一步一步,走出宫闱,走出了两人交汇的生命线。
谢楫羲跟在念稚身后,一路沉默着,没有打扰她。
出了宫门,喧嚣与烦恼似乎都被抛在了脑后,月光盈盈,盈满了街道,楫羲恍惚间想起刚入京的那日晚宴后,念稚踏月而歌的场景,思绪渐远,竟没有注意到前面那人停下的脚步。
“我们去哪?”念稚轻轻的问道。她看着远方的天空,竟有些迷茫,逃出了宫墙又怎样呢?她不再是元念稚,她又能去哪里?
谢楫羲来不及收脚,鼻尖就要撞到她的发丝,酒香混着月光,他楞了一会才后退一步,轻笑着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二人坐上屋顶的时候,月亮也悄悄的爬上了一点,又白又圆,温柔撒下光辉,如同晶莹的细砂,给这个夜晚抹上了一层梦幻的色彩。楫羲拿出两坛酒,笑道:“这可是正宗无毒的百色酒,尝尝?”
念稚接过,轻啜了一小口,入口便是香甜,她许久没有喝酒,这一口清冽回甘,引起了腹中的馋虫,于是又饮了几口,酒气熏染,竟将心中的难过不快都消除了一些。
酒入愁肠,二人都没有说话,只静静的感受着清风朗月。正享受着静谧的和谐时,远处天空突然升腾起各色的烟火,念稚望着那个方向,喃喃道:“这是在庆祝七皇子的婚宴。”
她想到此刻孟君良也许在挑起新娘的盖头,也许在饮下合卺酒,也许...而新郎不是她的,热闹不是她的,烟花也不是她的。
谢楫羲却感觉到了她的异样,他轻柔的说道:“你脱离了那里,也值得庆贺。良辰美景如此,阿稚你不该想些多余的。”
“你唤我什么?”念稚回头惊讶道,因着喝酒,脸蛋红扑扑的。
“阿稚。”谢楫羲笑看着她,眸光也像掺了酒一般,温柔得令人迷醉,“如今你身份不同了,自然不能叫你真名。你那个唤作乐荷的丫头,以后便唤作阿荷吧。你知道的,我向来不喜欢叫人些麻烦的名字。”
想到平安元宝,念稚也有些知觉,只不过突然被人叫得如此亲密,多少还是有些不习惯,想到先前答应他的事,她茫然问道:“那我以后...”
“嗯,随元宝他们就行。”楫羲唤道:“元宝。”
不知从何处跃上一个黑影:“少爷。”
“如此叫便行。”
念稚莫名有些赧然:“额...少爷。”
楫羲眼睛微弯,在月光的照耀下,里面的星辰破碎,盈成一片片,晶莹而又夺目,声音因笑容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鼻音,绵密而又动人:“嗯,阿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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