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又是一年初秋。

北平的落叶，总是被渲染出一种悲壮的气氛来。

落叶染作金黄色，或者竟是朱红绀赭罢。哗哗的金红的阵雨，在树下铺出一片金红的地毯，竖着光秃秃的疏落的树干和枝桠，直刺着高远的蓝天和淡云。

更让北平悲壮惨烈的不止是入秋的愁人时节，而是好似一夜爆发起来的流行细菌性痢疾病毒，这更让全城人心惶惶。

此刻，北平城里最好的市立医院，在外面的人看来就像是一个新的断头台，凡事进去的人都有去无回。但对里面的人来说，这里就是神堂让人新生的地方，那些身穿白大褂的医生们都是犹如天神般的存在。

江文也通宵达旦的在医院里忙了好几日了，被送进来的病人让他恨不得手脚并用，医院里的每一个人都应接不暇，临床都已经挤爆了到走廊通道。

最让他心中惊慌害怕的莫过于自已的亲生父亲江茂也身患了此流行病毒。

原本就让他挂心不安的感冒还是得此病的前提征兆，在父亲反反复复烧了将近半月之余，自已心中最大的恐慌还是变成了现实。

眼下他只能在忙碌之余，抽空来到江茂的病房中，探望照料。

江茂早期在家出现的腹痛、腹泻总以为时候高烧着凉引起的症状，却不料在半夜里病情加重后被送到医院里才确诊为慢性痢疾，在治疗几日后，却又有复发的倾向。

江文也知道这种传染性极其的疾病根本不可能一下子痊愈，更何况父亲年事已高，抵抗力也不如以前强壮。

只是这种慢性细菌性痢疾，最为折磨人，长期下来病人除了要忍受刀绞般腹痛，剧烈的头痛，频繁呕吐，呼吸增快外，还要面对不时出现呼吸暂停或者叹息样呼吸等呼吸障碍。

一旦病人进入昏迷状态，就有可能因呼吸衰竭而死亡。

所以，不得已情况下。江文也冒着风险将母亲和江文瑶从家中接到医院来，这样一来父亲病床边能有人随时照看着，江文也叮嘱母亲和妹妹要每隔半小时叫醒父亲一次，以防他昏迷不醒。

江文也看着原本出门甚是讲究的母亲，此时犹如秋日池塘里的一枝残荷，日渐憔悴，消瘦，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

当下坚强的男儿忍不住微红了眼眶，他安慰般的揽过母亲消瘦的肩膀，“母亲，您无需这样一直盯着。好歹也闭眼休息一会儿，你都几乎2天没合眼了，在这样下去，只怕父亲病好了，您就要累到了。”

“只要他病好了，我累点又算得了什么呢？文也，你父亲会好起来吧？”

江夫人松散的头发散发出一股异味，深陷的眼眶显示她已有几天没睡了，发干的嘴唇挤出一个慌乱的笑意来，急急的看着江文也，希望他能说出一个让人心安的答案来。

“母亲，让大哥休息一会儿吧。”江文瑶给她端来杯温水，柔声道“大哥是留学回来的医生，他当然能治好父亲。你看，昨晚到现在父亲也不腹痛呕吐了，这不就是病情在好转麽只是。眼下疫情太乱，大哥一连好几日没休息了，让他稍作歇息吧。”

“瑶瑶说的是，我儿也辛苦了。”

江文也看着自家妹子也是烟柳憔悴，脱落繁华衣裙，只单着一身邹巴巴的蓝色纱衣。

“瑶瑶，父亲今日病情好一些，你就和母亲回去休息一会吧。”江文也摘下金丝眼镜，揉了揉酸涩的眼睛，“顺便换身衣服，天已入秋，昼夜温差大，还需带几件更换的秋衣外套来。”

江文瑶闻言点了点头，对江夫人道：“哥哥说的是，母亲，我方才和家里打过电话了，舅爷等会就开车来接您回去，父亲这里由我守着，您回去休息吧。”

“瑶瑶，还是你回去吧，医院这里吵杂得很，你一个女孩子在这我不放心。”江夫人闻言，心下欣慰得很，女儿越发的懂事了。

“母亲，还是你回去吧。”江文也摸着自家妹子的头，疲倦的眉眼流漏出一丝欣慰的笑意：“这里还有我呢，咱家瑶瑶长大了，知道疼人了。”

江夫人也不再出声反对，她眉目慈祥的看着眼前站着的兄妹两人，只觉得满心的幸福高兴。只要躺在病床上的江茂好起来，一家人平平安安，团团圆圆的她这辈子就别无他求了。

这平静而美好的一幕，猝不及防的被一声尖锐的女声划破了。

“江医生！1号房的病人严重昏迷!”护士推开了江茂病房门，对江文也心急如焚道。

“什么？”江文也闻言站起身来，但他还紧紧握着躺在床上病骨支离江茂手，一时间不忍离去。

“文也，你快去吧，你父亲这有我和你妹妹看着。快去吧！”

江夫人拭了拭眼角的泪水，哽咽的对江文也说道。

“我去去就来，瑶瑶照顾好父亲！”

江文也自然明白这身白大褂的意义，他除了是救治父亲的孝顺儿子，还是那些在外面等着救命人的医者。

江文瑶默然的点点头，对忙碌的大哥无声示意。

江文也和同事们在这消毒水味道是平常5倍不止的走廊里快速穿梭着，刺鼻的消毒水味，伴随而来的是一股阴冷的风，无端的恐惧侵蚀着来到这里的人们。

这场疫情来的既凶猛又快速。

倚梨园外原本喧闹繁华的街道，往常在街道两旁摆摊的大车修理、看相算命、修面整容，各行各业川流不息，如今都空空荡荡，只剩寒意袭人的秋风掠过，卷起满地毫无生机的落叶。

整个倚梨园也早已闭馆挂牌休息了。

程仙无聊至极的往下看去，见六子在楼下还使劲的擦着桌子板凳。

她百聊至极的对安昕道：“都关门了，还叫他擦这些桌椅干什么？”

安昕着了一身深兰色织锦的长裙，裙裾上绣着洁白的点点梅花，用一身色的粉红烟纱裙清新典雅绣了樱花的白色披肩一点也不张扬。

她抚了抚发间梅花白玉簪，愉快的笑道：“这小子闲不住，知道今天要闭馆，便自个要把这都擦一遍。由得他勤快去吧，左右我身边都是懒驴上磨的东西，好不容易来个勤快的。”

程仙细细看去她发髻间那支梅花白玉簪甚为眼生，唇角微扬，笑道“你这梅花白玉簪倒与身上的织锦梅花裙配的很。”

“真的好看麽？”安昕笑轻快而娇嫩。

“好看，这玉簪清新优雅，很漂亮。”

安昕闻言更是喜不自禁，曼妙眸光盈满笑意，更显得眼下的泪痣娇艳动人。

程仙见她笑得肆意明艳，当下明白过来了，揶揄道：“哟，看你这得意小样儿，这簪子是哪个翩翩俊朗公子哥送啊？”

安昕娇嗔的把帕子甩她脸上去，眯起细长丹凤眼道：“好你个程先生竟敢拿老娘开涮，什么俊朗公子哥送的，我才不稀罕呢。”

“是是，俊朗公子哥送的不稀罕，周先生送的就是心间宝了。”

程仙笑得弯下了腰，只见安昕却羞红了一张脸，却仍不依不饶的扑上去，“死孩子！不给你点教训，你就不知道我姓什么！”

“你姓什么不要紧，但是我知道你快要改姓周安氏啦！”

两人在空无一人的二楼包厢廊处追逐打闹，那放肆的欢声笑语引得楼下搬椅抬蹬的六子忧心忡忡往上看去，生怕欢脱的两人一个不小心栽了下去。

两人正闹得不可开交之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在外响起。

“都这会儿子了，谁来敲门？”安昕整了整凌乱的衣衫，疑惑地看下去。

“难不成来听戏的？”六子在下面将这不过脑子的话喊着回应上去。

“先开门吧，看看是谁。”程仙朝六子挥了挥手，示意把门门打开。

随着霹雳吧啦的几块门板被推开，外面那个风尘仆仆的敲门人便迫不及待的往里进，他裹得极其厚实，甚至连嘴脸都用长长的围巾给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双小小的眯缝眼。

“你是……?”六子警惕的看着来人，手里的门板还举着不放。

来人进屋后，便扯下围巾，露出满头发汗的脸，急急说道：“安姨，程先生，我是报社的小吴啊，吴似鸿！”

程仙和安昕连忙走下楼去，程仙眼尖的认出来这个浑身包裹蝉蛹似的人，正是自已在译文组里的助手，吴似鸿。

“小吴，你怎么穿成这样？”程仙哭笑不得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安昕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小吴？哦，你就是在后院里给柳根做翻译的大学生，哎呀，穿成这样，真不好认出来。”

程仙见他热的满头大汗，也不肯再脱下外套大衣，便对六子说道：“快去端杯水来。”

“不，不必了。”吴似鸿摆手慌忙道：“安姨，我来是告诉你周老师又发烧了，病倒了！”

“你说什么？周老师发烧了？”程仙见安昕脚下一软站不住似的，便和六子连忙架住。

“是啊，周老师原本上次好了之后，就没有再犯了。谁知今日突然高烧起来，一直不退烧，在我来之前老师他……”

安昕撑着站起来，怒声道：“他怎么样了，你倒是说啊！”

她一声嘶吼，吓得吴似鸿脖子一缩，哆嗦道：“老师突然昏迷不醒了，我们几个人已经把他送到市立医院去了。我，我想着得告知您一声，所以……”

话未说完，安昕转身便要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