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修文醒来的时候，早已经是日上三竿，房里炭火时不时爆出轻微的炸裂声，却更显得房里静悄悄一片。上朝是肯定来不及了，他索性半坐倚着身后的靠垫出神。

昨天晚上，他半睡半醒间见到一个黑脸姑娘？不知道是不是在做梦……

“主子，您醒了，要洗漱用饭么？”

撩开门帘进来，就看到甘修文坐在床上发呆，这家伙倒是好命，我可是一大早就被叫起来忙活这忙活那。昨日的雪开始化了，这天气愈发的冷，我的手都冻红了。为了逼真起见，这手还只能这么冻着。

“真的是你啊，好像是叫做什么紫蓝……”

甘修文立刻回头，反应倒是快，记性更是好的出奇，昨晚在那种情形下见面，他居然还能记得这么清楚。

这下，为我更加要谨慎小心了，不然随时都可能会被人给认出来。

“奴婢紫蓝，是青萝姐姐让我来服侍您的。”

低眉顺眼地低头回话，我刻意让自己装出柔弱温顺的样子。这和我本来的性格大相径庭，相信一时半会儿他还不会起疑。

“好，你先下去吧。”

狭长凤眸微睐，目光上下扫视，总觉得不似昨晚乍见的熟悉。或许，那一切只是醉酒后的错觉罢了……

“是。”

等我过来收餐盘的时候，就看到甘修文半倚着长榻懒懒地看书。脸上意外出现几分温润如玉的色泽，看起来斯斯文文还真像是个读书人。

这家伙，每次见到他，都没有正正经经坐着的时候，不是躺着就是半坐着，长发披散，衣衫半露，还真有几分香艳之感。

“看什么呢？没事儿就出去。”

眼眉一挑，脸上并无任何不悦之色，只是单凭这声音，我就已经听出他正在暗自气恼。却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恼，难道就因为一个下人多看了他两眼？

“奴婢告退。”

唉，反正我的目的就是打探娘和哥哥们的下落，其它的事情我管不着。

“等等，给我泡杯茶来。”

甘修文自己也不解，明明是想要她离开，到了最后却变成这个样子。刚吃完饭，他可没有喝茶的习惯。可不知为什么，突然不想自己一个人呆在这宽敞的屋里。“喝茶，喝茶，还指名要雨前龙井，喝死你最好……”

嘴里念叨着，我拿出指定的茶具，没想到他这里收藏的茶具还挺全，改天离开的时候顺走两套好了。

甘修文轻啜一口，只觉得这茶带着微微的苦涩，一般人或许察觉不出来，可是他偏偏有着最挑剔的舌头。从这茶艺就可以看出她是个新手，和青萝根本就没法儿比。皱眉喝了一口，从来不肯委屈自己，立刻把茶放了下来。

“紫蓝，你以后多跟着青萝学学……”

“主子爷，这么贵的茶叶，您不喝完么？”

哈哈，我就是故意把茶泡成这样，这雨前龙井贵的很，一两茶叶一两金，泡的时候还真是让我心疼不已。

“不用，倒了吧！”

自己到底是哪根筋搭错，才让这么个缺心眼儿的丫头在面前侍候着？这抱怨归抱怨，可也没想过要把人换下来……

窗外的纤细人影正在拿着扫帚吃力地扫雪，就是这时候也不安分，偏要把雪都堆成雪人的样貌。院子里已经有三四个雪人了，这个是第五个。

看着，看着，他嘴角露出了笑容，这个紫蓝看着笨笨的，还有些孩子气，不过有的时候还真是可爱。手也挺巧，这堆出来的雪人全都活灵活现的。

“主子，要不要来玩？”

仰着头，看着窗前的人，我微笑着道。现在要和这家伙混熟了，以后才好从他嘴里套消息。

“看起来挺有意思……”

甘修文放下手里的书卷，难得走到院中去，跟着团起了雪球儿。接触到冰凉凉的雪，心里一直升腾的烦躁居然消减了不少。

“主子，你要做的是头，不是身子，不用团那么大。”

看他一个劲儿地在那里滚雪球儿，我毫不客气地道。一时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好在他也没有在意。笑着玩雪的甘修文，少了那狐狸似的笑容，让人觉得也没那么讨厌了。

“主子……紫蓝……”

不知道什么时候，青萝出现在我们身后，手里还拿着一件披风，满脸怒意地瞪着我。

“不必怪紫蓝，是我自己想出来……”

任凭青萝帮他把披风披在身上，甘修文为一旁鼻子冻得红红冻得小人儿辩解道。

“是。”

青萝又是一惊，主子从来没有为下人开脱过，紫蓝不过是昨天才开始侍候主子，姿色平平，心思也不够灵巧，怎么可能……她可是故意挑选了个不出色的……

“青萝姐姐，要不要一起玩儿？”

看着她一张脸忽青忽白，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她喜欢甘修文，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不了……我还有事。”

忘了向甘修文告退，青萝慌慌忙忙地跑走，像是身后有老虎在追。

“不用管她，我们进屋吧！”

甘修文望着那远去的背影，思考着前几天跟她说过的话，青萝是不能再留了，这样反而是害了她。

“哦。”

看着自己的手被某人握着，想要抽出来，最后还是作罢，任由他拉着进房。

“你身上衣服怎么这么单薄？”

这接下来的话更让我惊得下巴都快要掉下来，甘修文今天难不成是吃错药了？巴巴地关心起一个下人来，而且还是一个只在府里呆了三天的新人……

“我只有这么一身御寒衣服。”

嘴巴动了动，喏喏地低声回答，其实是我根本就不怕冷，只是在甘修文面前不好运起内力驱寒而已。

“明天到管家那里，先领一套冬衣再说……”

甘修文不假思索地道，话说出口才觉得自己的关心似乎太超过，不过这说都说了，当然没有反悔的道理。

“谢谢主子。”

表面上笑逐颜开，我心里却暗自叫苦，天天穿那么厚的冬衣，还不把人给闷死？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可罪魁祸首还是甘修文，没事儿做什么乱发善心？

“紫蓝，去把我的紫毫笔拿过来……”

“紫蓝，茶凉了，再重新泡一杯来。”

“紫蓝，把灯花剪一下，这跳得我眼都花了……”

“紫蓝，紫蓝……”

该死的甘修文，真怀疑他是认出了我的身份，这才变着法子折腾我报复我。跑来跑去，忙这忙那，一刻都不得闲。唉，不知道青萝怎么能够受得了他？

甘修文仍旧是闲散地斜倚着床榻，吃着某人亲手剥的干果，优哉游哉地看着书，只觉得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心里格外的畅快。自从小丫头紫蓝服侍他开始，总觉着特别的开心，让他不明白的是，只要紫蓝一从视线中离开，他就会变着法子让人回来……

手里灵巧地剥着瓜子，心里却在腹诽这个家伙为什么会喜欢吃这种女孩子家才爱的零嘴儿？我已经窝在这里剥了一个时辰瓜子仁儿了，随时都想掀桌子走人。可是，我不能……

心不在焉地侍候着某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着话。没没办法，一个人剥瓜子儿实在是太无聊了。

“主子，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成亲？”

一个，两个，三个，等我剥够了十个瓜子的时候，还是没有听到答案，抬头看甘修文，却发现他神色有些古怪。

糟了，一个下人是绝对不会过问主子的事的，我连忙赔罪道：“主子，奴婢刚来，很多规矩不懂，触犯了大人……”

“……”

甘修文不语，脸色却更难看了几分。他刚刚居然想，现在这样的日子也不错……而这个“不错”，居然是紫蓝在身边的时候。脑海里浮现出一张绝色容颜，和往日一样清晰，心微微地悸动着，这才是他心之所系……

“你先下去吧！”

放下书卷，甘修文躺回床上，闭上眼睛休息。

我如获大赦地松了一口气，刚刚他看着我的神情根本就是蛇盯着青蛙啊，不像是喜欢我，倒像是积怨颇深。

“紫蓝，我们做下人的，最重要是守好自己的本分。”

回到自己暂时居住的下人房，好在左相府里下人也可以独住一间，省去了我不少麻烦。这时候，却看到青萝正坐在桌边等着我，表情和甘修文差不多，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啊！

“青萝姐姐，你到底想说什么？”哼，不就是甘修文不喜欢你，就跑我这里来撒气？你以为本姑娘真是软柿子么？

“算了，你以后注意些，千万不要仗着主子疼你恃宠而骄。他也不过是，一时贪图新鲜罢了。”

这话，既像是说给我，更多却是说给她自己。青萝心有不甘，如果是一个天仙般的美人儿也就算了，可这紫蓝丫头长得还不如自己，纯然是一个普通的农家丫头，主子怎么就对这样的人上了心？

“姐姐的话，紫蓝记住了。”

看到她眼里的不屑，我心里冷笑，这些话我当然会记着，这帐留待以后慢慢儿再和她算个清楚。

一连三天，甘修文都没有再“折腾”我，照旧上朝下朝，却收敛起了最初的笑意。那张脸，再次变得阴沉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转晴。

“紫蓝，你怎么还穿着夹衣？前几天不是让你去领了冬装么？”

甘修文发现自己皱眉的次数越来越多，只要和紫蓝在一起，他的本性就很容易曝露出来，连表面平静的假象都不愿意再维持。

“额……那些冬装不是太大就是太小，不合身……”穿了半天，我就觉得自己像个球儿一样，差不多要滚着走，最后还是脱了下来。

“明天让裁缝到家里，给你量一下……”

甘修文说的顺口，说完就看到青萝一脸神伤地站在门口，手里还捧着刚做好的靴子。

“主子，还是不要了，我只是个下人……”我是真的不想要，千万不要给我做啊，千万不要……

只是，老天爷和甘修文都没有听到我的心声……“也罢，就让青萝给你做一件吧。”

“……”

我一百遍怀疑，甘修文在整我，他没看到么？青萝听见这句话，脸都绿了。

得，反正已经得罪了她，那我就“好事做到底”，也顺便试探一下甘修文的底限。

“主子，我听说云阁里的流云绸很漂亮，我能不能用那种布料啊？”嘿嘿，流云绸不仅漂亮，其最大的特点就是轻薄柔软，做出来的冬装要比普通衣服轻一半儿。

“紫蓝，你不要得寸进尺……”

饶是青萝再怎么沉稳冷静，听到这样的要求，也气得心火直冒。流云绸可是天价，一匹就要千两白银，亏得她一个小丫头也敢开这个口。

“青萝，你等下就去管家那里支一千两银子。”

甘修文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的两个女人，一个怒气高涨，而另一个则神色自若，不知道紫蓝是神经粗还是故意，居然把青萝气成那样？

偷偷白了某人一眼，我的功劳哪有左相大啊？我充其量不过是顺口一说，真正让青萝生气愤怒的还是他。

“紫蓝，看不出来，你居然也知道流云绸。”

看到青萝离开，甘修文沉吟了一下，回到正题。刚才他就有些起疑，照理说这流云绸是云阁里的珍品，一般人根本就不知道，紫蓝一个小小的丫头怎么会这么清楚？除非……

眨眨眼，再眨眨眼，我无辜地道：“以前我二娘和姐姐们常常穿，就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娘啊，对不起，爹爹对您可是很忠诚滴。都怪我一时说溜嘴，谁知道甘修文整天窝在家里，对外面的事情居然那么清楚……

“原来如此……”

甘修文点点头，已经可以猜出是怎么回事。肯定是小妾仗着受宠，欺负原配的孩子，这么说起来紫蓝也该是出自富贵之家，怪不得看起来和普通的下人不太一样。

“主子……”

我低下头去，有些欲言又止，可是心里真的很好奇。

“嗯？”

甘修文看着那低垂下去的小脑袋，还以为是自己让她勾起了伤心事，心里有些许懊恼。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低低的话语，清晰地从口中吐出，我是真的想知道，甘修文为什么要对一个丫头这么好？好的，让府里所有人都觉得，不正常……

“……”没有为什么，就是想要和她亲近，想看到她的笑容，连甘修文自己也解释不了。

白色的流云绸，摸上去真的像云彩一样，青萝的手艺很好，裁剪出来的衣服也是一流，只是穿在我的身上有些“浪费”。

本来我的肤色黝黑，穿上这纯白的衣服，更显得自己像是从煤堆里拔出来的。我知道青萝是故意的，明明有那么多颜色可以选，她偏偏选了白色……

“穿上试试吧！”

甘修文第一眼看到那衣服，就觉得很适合紫蓝，虽然她的肤色确实偏黑了一些。

心不甘情不愿地穿上这件衣服，要是走出去的话，肯定会被人笑作丑人多作怪了吧？

房间里突然没有了声音，抬头就看到甘修文一脸的得意，而青萝却是神色诡异，这两人的差别之大，让我无从判别穿着这衣服到底是好是差。

“没想到，紫蓝穿上这件衣服，连气质都觉得变了。”

甘修文微笑着道，浅浅啜一口茶，只觉得变体舒畅，心中愉悦无比。

我也顾不得无礼，径自走进甘修文的卧房，在一面全身高的菱花镜前停下。

里面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正面无表情地回望着我，平凡还是一样普通，可是自她身上散发出一种淡然优雅的气质，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清华高贵。这个样子，居然和没有易容之前的我，在气韵上有四五分相似。这样，可是大大的不妙。

“啊……”

惨叫声几乎掀翻了屋顶，就见到甘修文一闪而入，镇定的面容下透着几分紧张。

“怎么了？怎么回事？”

“这个，这是谁？绝对不是我……”

颤颤地指着铜镜里的人，我的身子抖啊抖的，哪里还有半分那什么什么气质？

“不是你，那还能是谁？”

青萝也跑了进来，看到眼前的情形，气得眼前发黑，主子喜欢的就是这么个人？

“镜子里的人好丑，我记得自己以前是很漂亮的啊！”

径自对着镜子照来照去，我咕咕哝哝地道。事实上，这件流云广袖长衫做的非常漂亮，青萝的女红堪称一绝，我很喜欢这件衣服。如果以本来面目示人，再穿上这件衣服，不知道会是什么效果？

决定了，以后我悄悄穿给阿笑看，别的男人就算了。

“紫蓝，你有多久没有找过镜子了？”

甘修文忍俊不禁，差点儿没大笑出来，顾及某人的自尊心，只得勉强忍着。

“自从我十岁被赶出家门，就再没有照过镜子了。”

掰着指头算了一下，我偏着头斜看着甘修文，一脸认真地道。

“呵呵……你呀！”

甘修文还是笑出了声，本来就好看的一张脸，更添了几分魅惑，让人不由看得痴了。

青萝暗暗神伤，这种温柔宠溺的表情，她还是第一次从主子脸上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