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心里话抄书并不是一件让人忍受不了的活儿。从我坐在这张桌子前那天起,已经有一个星期了,每天只干三件事情。一打扫卫生,二抄书,三他喝多的时候听他絮叨。至于他为什么让我抄书,我有我的理解。只要过了十点钟,你想在公司找到一个人是很困难的。他不想让我象他们一样,整天到处乱跑,无所事事。这毕竟是一个企业,要有人办公才对。
为了达到他的要求,我每天都要抄上不少于三十页的书。我并不急于赶进度,这对我没什么好处。我发现他的书柜里,还有一大摞子。我想:如果急三火四地抄写,他一定还会拿出一本,让我继续干下去。如果下半辈我只抄书的话,那可毁了。他这样做多少让我受益,使我浮躁的心情有所收敛。
我在抄书的时候,他坐在那里玩电脑游戏,他最爱玩的是窜火箭。他与工会孙主席窜通一气,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按着鼠标,相互通报自己有什么牌。即使这样,他们还是输了不少分。每输一把牌,电话里都要指责对方一翻。
这天上午,他看了看我抄书的成绩,从桌子上拿出一摞子表格来对我说:“行了,你别抄那东西,这些表格你填一下,然后送给办公室,让他们复印几份。”
我接过那摞子东西,一张一张查看,都是工程资料。我问他怎么填。他笑了,填我的名字,你没看见除了我的签字,上面什么都有了吗?
我说那好,我找到经理签字的位子开始学着他的样子,有模有样地开始签发。
“他可真是笨啊!”他突然说,“你就不能打出个A吗?你这个白痴!这把又输了,真是老天!我快输到五千分了。”他在电话里嚷嚷了一阵,接着玩下一把。
“你见过总输不赢的玩家吗?”他放下电话,决定不玩了。
“我见过,我什么都见过。”我不紧不慢签着字,一会把他的名字签成正体,下一个又改成花体,偶尔还来两笔隶书。
“你的字写的不错,看来你上学的时候成绩还错。”他赞许地说。同时拿过一张我签完的工程通知单,饶有兴趣地看着。
我笑了笑,“这算不得什么,我认识一个懂书法家伙,他就在我们公司上班,现在大概在送电工程处工作吧。他的字写的才叫绝呢?”
“你是说那个叫什么民的?”
“对,就是他,他学过书法,无论是毛笔字,还是钢笔字,无论是楷体,还是隶书,样样精通,样样挥洒自如。可惜他干错行了,一辈子只能拿扳手了。”
“公司有些人才,可是他们都在下面,干着不能发挥才能的工作,这是公司的悲哀。也是你的悲哀。”
“这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到希望他们人尽其才,可我做不到。上次公司书法比赛,人家拿了第一,那个人你应该有印象。”
“我当然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他的文章写的也不错,在盘锦日报上发表过。好象是一篇散文,立意不错,标题也不错,叫……‘怀中的女人’。真是活见鬼,这么有才的人,确写这样的鬼文章!”
“可悲呀!赵总这样的人当经理,他永远也没指望。”
“别说领导坏话,你这该死的,你想制造领导间的矛盾吗?”
“我说的是事实,难道不对吗?”
“对什么对,你这样的人都能当助理,他一辈子能当上工人就万幸了。”
“我完全同意你的说法,问题是,我当不上助理,他也是个工人。”
“这到是句实话。”
“你在这里继续替我签名,我到赵总哪儿去一会,以免你说三道四。另外,不要乱跑,一定在上午之前给我弄完,人家等着要呢?”他站起来,在屋里转了一圈,摆弄一下自己的花草,不免自言自语地说,“这花怎么打焉了?以后上午不要开窗户,这对它们的生长不利,记住了吗?”
“记住了,上午决不开窗户。”
“好继续签,我出去一会。”
他前脚出了门,我就放下笔,看着他的电脑出神。我有意无意地凑了过去。这东西很神奇,有时候让人琢磨不透。我动了动鼠标,学着他的样子点了几下,屏幕象疯了一样开始跳动起来,我吓得敢紧扔下鼠标,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把一个个签字写得象一朵花,接着我又写了一条鱼,可是我无论如何也写不出一匹马来,这叫我十分沮丧。
我正在琢磨怎么用他的名字画出一匹来,门被推开了。
“刘总在吗?”那人进屋就问,显得相当没有礼貌。
我上下打量他一下,这是个五短身材的人,笑哈哈的一张胖脸,看起来到有几分可爱。
“他不在,我是他的助理,有什么事情,如果不怕我知道的话,你可以告诉我。等他回来替你转达。”我客客气气地对他说,这是我当助理以来接待的第一位客人。
“我叫刘翔。”他伸出手来,与我握了握。
“我知道刘翔,跑百米跨栏那个。你请坐,我可以跟你谈谈百米跨栏的问题。”
他环顾一下四周,没决定自己是不是坐下来。
“你不用客气,随便坐吧,就拿这里当你的家好了。我们都好客的人,对陌生朋友尤其关爱有佳。”
他找了个坐位坐下来,说,“我来找他签字的。”
“我知道,找他的人都是为了签字。你刚说你叫什么来着?你看,我们有多忙,刚才的事情转眼就忘。”我给他倒一杯水,放了几叶茶叶。“你喝吧,这里的水和茶叶有得是,要多少有多少,都是公司付钱,你不用担心费用问题。”
“我叫刘翔,但不是你说的那个刘翔,我是送电工程处的。”他喝了一口水,因为很烫,他没喝第二口。
“我不管你是谁,我们都要谈谈百米跨栏的事儿,你觉得怎么样。”我将那些签好的纸片放到一边。
“我对体育没什么见解。”他很谦虚,眼睛在屋里找来找去。
“你认为刘翔是玩跨栏好,还是跑百米好。”这个问题让我困惑了很久,我终于可以找到一个人谈谈这个问题。
“百米和跨栏不一样吧,也许他跑百米拿不到这么好的成绩。”他一脸疑惑,试探着回答我的问题。
“我也是这么觉得,跨栏是很费时间的,他跑几步,就要琢磨着怎么跨过去,是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如果稍加犹豫,就会拌在栏杆上,那些落在他后面的人,大概都出现了这个问题。他们事先可能想的挺好,可跑起来,就什么都忘了。”
“也许是吧。”他笑着说,“我还不认为你,我们是不是应该认识一下。”他突然提出这么个可笑的问题来。
我记得我已经说过我是助理了,但重新介绍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我就说:“我姓王,叫长林,是刘总的助理。你叫我长林好了。”
“你好,很荣幸,但以前没听说刘总有助理。”
“新任命的,没看见文件吗?每任命一个干部,他们都要下发一份文件。至少要通知大家一声,这样才显得礼貌。他们觉得我当助理比干清洁工更实际一些,所以就让我来了。”
“是这么回事?可我从没见你?”这家伙大概信不过我,致打他进屋,就一直用眼睛上下打量我,以为我是冒牌的。
“以后你就认识了,我们会常打交道的。”我丝毫不责怪他说话直来直去的方式,我在送电工程处的时候,他们都是这样说话的。如果你跟他们绕弯子,他们就认为你有毛病。
他点点头,“那你在这里……助理什么呢?”
“千万不要小瞧这项工作,我要负责签字,没有我代签谁也别想从刘总这儿拿走一页纸。这是一项很重要的工作。”
“我也是找他签字的。”他小声说了一句,大概以为我没听见,可我什么都听见了。
“拿来我看看,我可以代他签——如果合乎规矩的话………”他递过来一摞子单据,都是些报销的凭证。“下面都签完了吗?我想你懂得规距,如果是报销单据,就要从最下屋开妈签起,如果是公司决定,那就要从上面签起。你这些单据签得还算规矩。”
“他们都签了,我也是个按规矩办事的人。”他正重其事地说。
“那好吧,刘总很忙,不妨我代劳一下,你看……”我举起那工程通知单,给他看,“这都是我代签的。”
他犹豫了一下,“你是签他的名字?还是签你的名字?”
“当然是他的名字,不用担心,这是我的工作之一。”我为他签好刘总的名字,他看了看,似乎还有些不放心。
“刘总什么时候回来?”他问道。
“这难说,这要看有没有朋友给他打电话。”
“那我不等了,他回来你跟他说一声。”
“没问题,你放心吧,我会告诉他的。”
他走到门口迟疑了一下,“你真的是助理吗?”
我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你这是睢不起我,你知道吗?你以为我是个冒牌的?那好你告诉我,你在工程处?是干什么工作的?我要通知你们主任,你太不礼貌了。”
“我就是送电工程处主任。”他白了我一眼,推开门走了。
真是活见鬼,他竟然就是主任。
他走后,我又接了一个电话,是工会孙主席打来的。
“刘总不在……打扑克?我不会……刘总……不在……不知道。我不会用电脑……”
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就把电话挂了。五分钟后刘总气势凶凶奔了回来,天知道他以前进自己的屋子敲不敲门,反正这一次他没敲。门被咣的一声踢开,将一摞子单据摔在桌子上,大专吼道:“谁让你在这上面签字的?”
“是你让我签的。”我看了看这些单据,是刚才那位主任拿走的那些单据,于是就镇定地说。看他的样子,好象很不乐意,可我觉得我没什么错,反正他都要签,我只是替他代劳了一下,他根本用不着发这么大的火。
“我什么时候让你在单据上签字了?”我看见他的眼睛里冒着血丝,他一定受到了某种刺激,不然他决不会这样。
“我的师哥呀!你的记忆简直糟透了,你早上给了我一堆东西,让我签来签去的。而且还告诉我,千万别签自己的名字,一定要写上您老人家的大名。我完全遵照您的意思,来彻底地执行,丝毫马虎不得,您怎么全忘了?”
“你这个白痴……”他急得在屋子乱转,一会用头撞墙,一会又扒在沙发上活嚎,就象犯了神精病一样。
大概他折腾了一会,觉得着实累了,才哭丧着脸对我说:“好吧!我的兄弟,我不怪,是哥哥不好,都是哥哥的错。哥哥这辈子干过许许多多的错事,没有那一件能比上这一件的。这一次就算了,我们不提了,但我收回我早晨的话,以后我让你签的你才能签。如果没有我的话,你决不能在任何一张纸上写下我的名字。行吗?兄弟?”他激动得不得了,我已经看到有那一行眼泪在他脸上流淌。
“我能记住,我的师哥,你放心吧!一切都没问题,我会不折不扣按照您的话做,你找到了一个好的部下,就象你在军队里找到了一个好士兵一样。”
我们俩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一起,相互关怀地拍拍对方的肩膀,达成了谅解。他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双手抱着头目光呆滞地看着眼前的单据。当他决定不在为这些烦心事上火的时候,他的脸又露出了笑容。
“你看,这事情有多么简单,让他们重新添一张单据不就行了吗?”他笑着找出一张报销凭证,将那上面的单据撕下来,向我要了胶水,重新一张一张的粘上去,然后工整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一切完事之后,他把双脚放在桌子上,歪过身子去玩电脑。当他发现电脑屏幕上,无故跳出那么多对话框的时候,一下楞住了。
“我的电脑怎么了?”他在自言自语。
“我只是碰了一下,你手中的那个东西,它就这样了。”我在一旁说。
“你后不准碰我东西!”
“好,不碰。我只是摸了一下,这东西真娇气!”我不屑一顾地说。
“我问你记住没有?”他大概想让我印象深一些,于是补充了一句。我认为他完用不着这么做,只要他说过的话,一遍我就能记住,而且是不折不扣地执行。我用力点头,让他放心,我是完全记得住的。
“好吧,把你签过的工程资料给我看看,我相信你是个天才,你总能干出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来。”
我整好签完了他交给我的所有纸张,心满意足地递给他。他一张一张地看着,突然他目光停了下来,死死盯在纸的一角。一会歪着脑袋,眉头拧成一个结;一会又把纸张调过来,放在很远的距离,似乎若有所思。录他实在弄不懂眼前写的是什么的时候,他屏住呼吸叫我过来。我不知道他在纸上发现了什么,于是就凑过去。
“怎么了我的师哥?”我真不懂这纸上有什么,让他这样费解。
“这是什么?”他指了一下我签的字说。
“你的名字!”
“我怎么看,怎么不象,到象一条鱼?………”
“是条鱼,一条鲤鱼。”
“那这个呢?是乌龟?”
“是甲鱼,我的师哥,乌龟有花纹,可你的名字比划太少,写不出花纹来。”
“那这个……不会是头驴子吧?”
“你完全理解错了,这是一匹马,可我怎么也写不好,以前就是样,可能太久没有练习,写得更生疏了。”
“你可真是个天才!”他放下那些纸片,重新抱住自己的头,“我拿你怎么办呢?老天哪!帮帮我吧?如果这是前线,我会让你第一个去炸碉堡,不让你成为烈士简直对不起这个民族!”
他呼天抢地说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话,我一句也没听懂。最后,我看见他的胸脯一起一伏,活象个鼓风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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