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欢任由岳琪儿拉着走进一个宫殿,才走进去没几步,便皱了眉,有多重的病,怎么满室昏暗,浓重的药气还夹杂着熏香的药味,浑浊不堪,只让人觉得有些难受。心里暗忖,莫说是病人,即便是身子硬朗,长久在这殿里呆着,只怕也会生病。
穿过重重纱帐,才终于见到了在床上躺着的三阿哥,见他满面通红,呼吸沉重,已经猜出一二,却还是问:“三阿哥怎么了?”
岳琪儿被他一问,倒是红了眼眶:“太医们说是高热,吃几帖药,休息几天就好了。我守了三天,三哥哥却一直没醒,还老说胡话。”
承欢见她如此,倒是想替他把脉的,三师傅擅长医术,她两年前生了一场大病,幸亏碰得三师傅妙手回春,才捡回一条性命。之后,便拜他为师,也学了一些医术。然而,转念一想,方才进来时,明明有三个太医在,轮不到她在此班门弄斧。莫说她是个孩子,即便是大人,以她的身份,又是女子,也不能轻言妄语。太医们诊脉下药,一向求稳,说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肯下重药,所以才拖沓了下来。又想着岳琪儿说他时常说胡话,若不是受了惊吓,走了魂,便是有了心事,单靠下药,恐怕也难有效果,心里倒开始思量,又能帮忙,又不会被人发现的法子。
谁知她还没想出法子,据说昏迷不醒三天三夜的人却是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挣扎着问:“你……是谁?”
岳琪儿听着声音,见三哥哥睁开了眼睛,喊着“皇祖母,三哥哥醒了,太医快来!”便跑了出去,片刻,寝殿之内,除了一个太监、两个宫女,便只留下承欢一人,只好跪倒请安:“臣女瓜尔佳•承欢拜见三阿哥,三阿哥吉祥。”玄烨在床上听着,只是有些模糊,不可能的吧?她怎么可能出现在宫里,不曾记得跟任何人说过她的事情。承欢也只是匍匐在地上,玄烨在床上,已是烧得迷糊,浑身无力,连转头都不得,所以并看不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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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岳琪儿声音,太医先赶了进来,都围到床边,后面,皇太后也走进来,一时都围到了床边,把跪在地上的承欢忘到了一边。
玄烨却是念着,因还发着高热,神志不甚清楚,说:“皇祖母,我方才见着承欢了。”
孝庄这才想起,见她还跪着,忙招手让她过来,拉了她到床边说:“正是承欢格格来了呢。”
玄烨看着活生生站在面前的人,虽然与印象中的有些不大相同。那一双如水的眸子,却是不能作假的,算是信了,轻叹一声:“我还以为做梦。”伸出手来,静静地躺着让太医诊脉。
岳琪儿只说:“七格格是三哥哥地福星呢。才刚来。三哥哥便醒了。”
旁人倒是不说话。只关心地看着。还是皇太后想起来。吩咐:“派人去乾清宫、延禧宫都走一趟。让皇上、佟贵妃放心。”外边有宫女应了出去。
承欢站在床前。只觉得尴尬。看他也不是。不看他不是。实在觉得自己多余。
太医地诊断依然如此。只说那几句话。人既醒了。孝庄便也没有责怪。只让人去煎药。又吩咐小厨房送粥过来。见着孙子睁不开眼睛却还寻着这承欢。便道:“放心。格格会留下照顾你。若累了。就睡吧。”玄烨听了皇祖母地保证。这才闭上了眼睛。
孝庄见他睡了。才稍稍放心。看着承欢。却是起了疑心。见她一脸平静。并不见担心之色。更觉奇怪。带了她到一边问话。不过问些怎么认识地。又都说了些什么。听着和岳琪儿说地倒也一致。便信了。两个四岁地女娃。总不会联合起来骗她。只道:“既然三阿哥挂心。你就在这里守着。你阿玛那里。哀家会派人去通知地。”
“是。”承欢心里虽有些不情愿。却也只好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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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多时,皇帝也来了,看着玄烨还在睡,只一个女孩守在床边,问:“你就是承欢?”
“回皇上的话,民女正是。”承欢跪下去,回答。
“起吧。”皇帝在床前的桌子旁,看着这女孩,水灵灵的煞是可爱,尤其是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很是灵动,难怪玄烨看了喜欢。
承欢并不是这样第一次被人盯着看,却是第一次觉得厌烦,然也不能表露出来,只静静地站着,嘴角上翘,噙着恰到好处的笑。府里来人的时候,额娘要她扮着乖巧,这算是几经练习的结果,娴雅而甜美的微笑,四师傅一看到,就会浑身起疙瘩,说是假仙,有点慎人。想到这里,不禁笑出声来。
皇帝听她突然笑出声,问:“格格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跟朕说说。”
承欢也不说假话,只道:“回皇上的话,臣女在家调皮,额娘不喜,非让臣女对着镜子做出端庄的笑容。每次这般,臣女的师傅见着都会大笑,做鬼脸逗我,让我破了功。”
皇帝看她应答如流,虽说调皮,说话却是清楚有条理。那一双眼睛透着一股子聪明劲,倒果真欢喜。鳌拜又极喜欢这个七女儿,虽说她额娘身份低微一些,却也不是什么大事。尤其是看着玄烨每每和索家的如蘅应对,看他不耐的模样,总有不舍,心里、在盘算着该怎么让她留下了。他听着床上儿子又呻吟出声,连忙过去看,承欢也连忙过去。皇帝看着她皱眉的样子,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你就好好照看三阿哥,等三阿哥好了,朕大大地有赏。”
“是。”承欢福身答应下来,想了一下又说,“恕臣女大胆,若臣女能在三日之内让三阿哥恢复,求皇上答应民女一个要求。”
“哦,是什么?”若是换了平时,想必皇帝是会发怒,想她不知好歹。如今,却是想看看她能提出什么要求来。都说虎父无犬女,倒是向看看鳌拜这个迷住了他的爱子的女娃能说出怎样的话来。
承欢跪下去,说:“臣女身子弱,常年不离药,跟着府里的大夫学了一些岐黄之术。若是臣女能让三阿哥早早恢复,请皇上给臣女额娘一个封号,抬了旗籍。”
皇帝一愣,看着她的眼神,不禁有些深邃。她遇到玄烨真的只是偶然吗?
承欢跪在地上,冰凉的金砖地渗出的寒意一点点顺着膝盖蔓延开来。皇帝在想些什么,她自然是明白的。但是,她不能明白,更不能解释什么。以往在家里的时候,听阿玛额娘说起朝廷的事情,曾经说过,这个皇帝是自负多疑的性子,你越在他面前辩解,便越是容易猜疑。不如不开口,只做事便好。
许久,皇帝才开口:“好,朕就答应你。若你能在两天内让三阿哥恢复如常,朕就册封你额娘为二品诰命夫人。”
“多谢皇上成全。”承欢磕了三个头。皇帝起身,离开了寝殿。
承欢直起了身子,看着那个明黄的身影离开,自嘲一笑。方才还想着藏拙,如今倒是全部显露出来了。不过这样也好,大约皇帝是认定了她心机深沉,若是真心看重这个三阿哥,肯定不会让她与他有过多的接触。额娘出门前的叮嘱,还记得,让她不要跟宫里的人牵扯太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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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烨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半夜,只觉得喉咙像火烧,浑身滚烫,只右手一阵冰凉,源源不断地传来。转头看去,她睡得安静,嘴角还噙着淡淡地笑,不知梦到了什么。原来,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还以为是做梦。看她已经披散下来的发,咧开了嘴角,她果然是受不得拘束的,连旗头也不愿意戴,只一根木簪把额前的发轻轻盘起。或许在旁人眼里看来有些不成体统,或许失了身份,他却是羡慕她这份恣意。
细细回想,怎么也想不到她怎么会在这里,但是这个结果总是让他开心的。看了一会,才想起,她这样睡觉,很容易着凉,见着李德全守在纱帐外,便轻喊了一声,李德全忙进来,才问了一句“主子有何吩咐”,她却已经醒了,眼睛还没有睁开,便问:“您醒了?”
“你去睡吧,我有李德全照顾。”玄烨见她醒了,只说。
“不用。”承欢却拒绝,既然已经答应了皇帝,她就一定要做好,吩咐李德全道,“劳烦公公扶三阿哥坐好,再去端一小碗粥来。”
李德全答应着,扶了三阿哥坐好,才下去。承欢见他走了,才爬上床,伸手在他额头摸了一下,又摸自己的额头,觉着热度还有些高。也不问他什么,又下床去,爬上凳子,倒了一杯茶,自己先试了试热度,才端了过来,先放在床沿,爬上床,再捧了杯子送到他嘴边,说:“喝点水。”
玄烨看她这样吃力地爬上爬下,有些感动。睡了这许久,倒果真觉着渴了,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大口,待要再喝,她却不让了:“热度还高,定没有胃口,得多吃些东西,喝水没用。”看他嘴唇有些干裂,解了系在扣子上的帕子,沾了水,跪在床沿,细细地擦他的唇,许是室内昏暗,帐幔相隔,她靠得这样近,小心翼翼,呼吸之间能闻到一阵清冽的香味,一点点地吸入肺腑,昏沉沉的脑袋,感觉有一次清明。
近在咫尺的脸,昏黄的灯光下,失了往日见着或嚣张或调皮的神色,现出平静温和来,乌黑如缎的发披散而下,轻轻地划过他放在锦被上的手,微微地痒。她的发生得极好,乌黑顺滑,如瀑如墨,更显出柔美来,看得他心跳加快。难道这就是皇阿玛说的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吗?待要开口说些什么,李德全却是捧着粥来了,承欢接了在手里,先用勺子自己抿了一口,尝了尝热度、咸淡,觉着合适,才舀了一勺,吹凉了递到他嘴边,见他只是看着她,迟迟不张嘴,瞪了一眼。
玄烨这才回神,张开了嘴,平常吃惯了的鸡丝玉米粥,今天吃来,特别的香。然到底高热,口中无味,虽心里不想辜负她的好意,吃了几口,到底是厌了,承欢也不劝,只把碗递给李德全,见他要劝的样子,只瞪了他一眼,取下腰上系着的荷包,拿出一颗青梅,送到他嘴边。玄烨也没多想,便放进口中,一嚼……吸了一口凉气,脑门一阵清凉,眼睛已是出了眼泪。
承欢看他如此模样,用帕子捂了嘴笑。玄烨见他如此,瞪了她一眼,也笑了起来。宫里的人都守着规矩,别说这样捉弄他,便是开个玩笑也不敢。岳琪儿也只是一味地依赖信仰,并不会对他调皮。心里觉得温暖,也觉得庆幸,自己不再是那个背负着皇阿玛、皇祖母殷切期望的阿哥。
李德全见如此情状,才放心了,待要退下去,承欢又吩咐:“去取一碗药来,先放在凉水里镇一下,待不烫嘴再端过来。”李德全领命去了。
玄烨听她这样吩咐,倒和寻常皇祖母说药要趁热喝才有效不同,问:“你懂得医术吗?”
承欢一愣,只道:“我哪里懂,不过以前身子不好,经常发热,额娘总是这样照顾我,才记住了。”玄烨不疑有他,说了声谢谢。
承欢也不辞,点头应了,转身伸直了腿,在他身边坐下,跪坐着许久,脚已经有些发麻,握了拳轻轻地捶。进宫还没有满一天,这膝盖已经不知屈了多少次。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难道女儿家就应该随便对人屈膝下跪吗?若不是每日的晨练都没有懈怠,只怕方才就站不起来了。突然感觉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一阵羞窘,不敢回头,咳嗽了一声,转头见着南炕上岳琪儿径自睡得香甜,笑道:“她倒是能睡,这样也不醒。”
“她单纯,没有心事,自然睡得沉。”玄烨亦看过去,笑着说。奇怪,方才还昏昏沉沉,现在倒是清醒,大约还是这青梅的缘故。只是,这可怎么办?正想着,她却捧着帕子递到他嘴边,玄烨一愣,犹豫着该不该吐。
承欢却不喜他这样犹豫,说:“快吐了,要先漱口,才能吃药。”
玄烨这才吐了,见她把帕子随意一揉,放在床上,便又过去倒水,眼睛直盯着帕子看,心里痒痒地想去拿,却又怕被她看到嘲笑了去,不敢伸手。
承欢倒了茶回来,见他直盯着帕子看,以为他是像额娘一样说她奢侈浪费,只说:“我不会把这帕子扔掉了,会让人洗了,以后还用。”
玄烨听了,知她误会了,却也不辩解,只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大口水,漱了口吐到她端着的另一个杯子里,又这样几次,她才拿了两个杯子下去,正好李德全来了。她又喂他喝药,喝了药,又让他吃了两颗蜜饯,漱了口,才算完事,扶了他睡下。
“你也去睡吧。”玄烨看她这样一阵忙碌,定是累了,便说。
承欢仍是不肯:“你热度没退,刚喝了药,定会发汗,一定要擦洗换衣裳,不能离了人。”
“这些,李德全也可以做。”玄烨道,隐下下半句“男女授受不亲”的话,既是怕她生气,自己也有些不想说,平白添了生疏。
“我知道,还有其他事情,你只管睡就是。”承欢却不愿与他解释了,替他拉了拉被子,仍握了他的手,跪坐在脚榻上。
玄烨见她如此,便也不坚持了,看了李德全一眼,见他点头,才放心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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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欢自然不肯睡,自不全是因为关心玄烨,只是想让他快点恢复。握着他的手,完全是因为量他的体温,看他有没有发汗,才好让人替他擦身更衣,没有旁的意思。她这样想,旁人却是不会这样认为。如此细心照顾着,忙碌了一夜,最后睡去,仍是握着他的手,任谁看了都会认为两人关系匪浅。
孝庄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一幕:岳琪儿在炕上睡得香甜,玄烨在床上躺着,承欢跪坐在脚榻上,握着玄烨的手。李德全站在床尾,点着头,昏昏欲睡。一旁,还有水盆,并一身换下来的中衣。便知道是这两人照顾了玄烨一夜。小心地走到床边,伸手探玄烨的额头,见果真散了不少热度,才放心下来。再看承欢,倒是添了几分欣赏,小小年纪,能有这样的毅力跟细心,很是难得。只是,摇头,昨天对皇帝说的那番话,让她对这个女孩的印象大大地打了折扣,小小年纪便能懂得“争”,实在不是她愿意看到的东西。十三岁踏进宫闱,如今已有三十余载,无论是她过往“不争即是争”的认定,到现在宫里的女子的明争暗斗,她都是厌倦。玄烨,大约也是厌倦了的,看他对她额娘的冷淡便知道了。看来,这个女孩……不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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