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端坐于御案之后,心里到底不能安静下来。自幼便教授着要成为皇帝,连坐也从来便是正襟危坐,每日议政批折子,时常便是一坐三五个时辰,早有了定性,这一次,却是如坐针毡,他,静不下来。
如今回想起来,几次交锋,或许他都胜了,却每次都胜得心酸,她总是自伤。不知身边的人为何,历历种种,总不能容了她,容了她身边的人,为着他,为着江山,一次又一次地逼迫,直到如今她真心求死,却是因他而死。突然想,若是当日放任她在广场,或许,她如今已经脱离了危险,或是振臂一呼毁他江山,或是一剑干脆,伤了他的性命,远比这样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眼睁睁看着她一日日衰败下去,连不看,也是不能。到底还是他给了她这般的笃定,她伤她死,他都会痛不欲生,所以,即便是死,也要他终生抱憾,不得安宁。
沈星辉说他有些羡慕他,总能见到安静之外的她,在他面前,她总是安静,偶尔调皮,也懂得适可而止,真真是飘然若仙。但是却在他的面前,会哭会闹,甚至……自伤,说是有些迷糊,她口口声声说爱他,到底是真是假。
是啊,到底她爱谁?在他们面前,她是不屑于伪装的,无论是安静美丽,还是狠绝,都是真实,只是,她安静的美只肯为他,而那些激烈的情绪全都留给了他。沈星辉说从没有见过她紫眸潋滟的模样,她的眼,而他,却见过很多次,只有在大悲大怒大喜这般过大的情绪波动之下,她的紫眸才会出现,是不是该高兴,只有他才能牵动她的情绪?其实,不过是因为站在这般的对立面,又有些许纠葛,才会致她几次三番情绪波动。只有在沈星辉面前的恬淡,才是她最适得的本性。
可是……放不开,只怕到了如今,她也不肯放了。听了林以南和李子然的话,虽然有些模糊,大约却也是知道的,她的聪慧已经远远超过了他或者任何人所能预期的程度,学会了太多,看透了太多,更设下了太多陷阱,让谁都逃脱不了她的掌,或喜或悲,或生或死,她即便临终,也要掌控太多人的命运,一个人,也别想逃。
突然很想看看那玉面公子,是她造得的影,过着她最想要的安逸生活,是最真最纯的她,不知该风雅到如何程度。只是,也不过一念之间,想必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寡淡,哪有她这般灵动真实动人,即便伤,即便痛,总是真实。
……
怪道她总是说他疯子,这可不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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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暖阁的治疗,突然之间变得顺利许多,能喝得进药,输得近内力,扎得进针,再没有这三天来的抵抗,三人都松了一口气,至少有了一线生机。
然而,昏睡中的人却是毫无知觉,之前的反抗,完全出于无意识的自我保护,不想任何人违逆了她昏迷前的念想。身处于茫茫血海之中,耳边被凄厉的嚎叫包围着,外面在做些什么,她是一点也不知道。然而,突然之间仿佛感觉到一股细微的引力,一点点地再吞吃着漫天蔽日的血海。至于为何说是吞吃,却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本该轻飘飘的身体,突然左腕上有了重量,一点点的变得厚重、紧缚,仿佛要靠着这一点重量将她托出这噩梦一般。
她睁着眼拼命看着。全身心地感觉着左腕上一点点轻微地律动缓缓地将血海连带着凄厉地嚎叫一点点吸收进去。慢。非常慢。但是。她确确实实感觉到。偶尔一觉醒来。感觉呼吸顺畅许多。
这梦。缠绕了她十年。自额娘死后便是一直纠缠。血色一点点凝聚。汇聚成海。嚎叫一次次变得凄厉。从听不清说什么。只是一位地嗷嗷作响。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多了。越来越多人地嚎叫。渐渐知道。那便是自己紫批一挥。所欠下地命债。她曾经自嘲。做了鬼魂。倒也不算后知后觉。知道冤有头债有主。没有去折腾听命于她地人。如此。倒似是抱着一种类似于救世主地孤高接受着一日日丰溢起来地血海。一日日更加响亮地嚎叫。成了习惯。
如今看着一点点消失。倒生出一点不甘来。难道看着她濒死。他们认为夙愿以偿。要先离她而去吗?甚至生出开口劝慰地冲动。怎么能这般虎头蛇尾。若换了她。定是纠缠到底。然后一起拖入地狱。或是一阵撕咬让她魂飞魄散。或是让她进入轮回。永世不得翻身也好。她。这一生也算荣华享尽。也算便尝了七情六欲。总比一般人精彩许多。并不曾有悔。
……
然而。却是非她所愿。迷蒙间恢复了神志。剧烈地疼痛将她拉回现实。很快就感觉到左腕上细微地脉动。睁开眼去看。一双血色地目含笑看着她。暗夜之中。周身散发出刺眼地光芒。俨然是一只金凤。对视良久。却突然没了动静。只觉得晚上温热。竟……已经化成了镯子。是它。顿时便明白了。是它吞噬了那血海和哀嚎……三师傅究竟没能坚持到底。还是解了这术。无赖一般地闭上眼睛。她。是真地不想醒。
但是。都不想她就这么走了呢。这一次。连星辉也选择了留下她。他……也疯了。明知这次若是将她留下。他们之间。大约再不会有交集。即便玄烨知道她地留。只为复仇。也肯定愿意将她留在身边地。而她。绝不会放弃这杀父之仇。何况。自己根本就有能力翻出一片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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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注意到她曾经的清醒,自那日之后,治疗意外地顺畅,因为她开始自行调息疗伤,这可比任何汤药针灸都要有效。但是,不肯醒,始终不肯醒。身上的伤一日日愈合、结痂,内伤一日日恢复,她便是不肯醒来,即便沈星辉在床边一日日地唤,她已固执地不肯睁开眼睛,连睫毛都不曾闪动一下。
很快,都明白,她是不想醒,抑或,只是还不是时候醒。她的昏迷,向来都不是全然不知地任人摆布,便如这次,起初她会抵抗一切的治疗,短暂地沉寂之后,又突然开始配合,那时,她便醒了,这两个月的时间,也足够她想通到底要怎样复仇。
“欢儿,算我求你,就算要走,也跟我说声再见。”终究等得殿内,只剩得一人,他狠了狠心,开口恳求。这一辈子,他第一次用这个字,不信她不醒。
果然,床上的人幽幽转醒,沉睡了两月有余的人,眉目之间没有一点迷蒙,完全的清明,略略一动,便响起清脆的响声,她恍然不觉,定定地看牢他:“三哥哥?”手却在乱挥……
“欢儿?”沈星辉惊讶,她在做什么?他分明就在眼前。
她终于寻到他,摸索着握住了他的手:“既要唤醒我,就该掌灯,好黑。”
沈星辉一愣,感觉便像是兜头被人泼了一盆沁骨的冰水,冷了身,惊了心,抽出一只手来,在她眼前晃,被她抓住:“别闹,我虽看不见,功夫还是有的。”
“来人,掌灯!”他终于喊出来,殿外的人一听,却是疑惑,明明夜明珠时时悬挂,这殿内常日都是明亮的。
“欢儿。”门外,皇帝下朝,习惯性过来,看到她坐起,自然欢喜的。
“出去!”承欢靠近沈星辉怀里,淡淡地开口。
“我……”沈星辉做了噤声的动作,只道,“还不快来掌灯!”
宫女们进来,看了一眼皇帝,见他瞪目,立刻掌灯。承欢却是等不及:“我的夜明珠呢?她们太慢。”
看着她在床上摸索,皇帝一个趔趄,她,看不到了。
沈星辉抓住她的手:“别找了,这样便好。你睡了太久,突然照亮,伤了眼睛,再睡会好不好,三哥哥陪你。”
“嗯。”她难得地乖顺,依言躺了下来,闭上了眼睛。沈星辉暗暗松了一口气,在她身旁躺下,看着她靠过来,依势抱住他。皇帝亲眼所见,心内沉痛,却只好悄声离开,不让人发出任何声响。寻了林以南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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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了。”林以南一番诊视,给出答案,摇头,“我不知道原因,大约是她心绪混乱,伤了自己。”
“可有法子?”沈星辉问。
“还不知原因。若要在她不知眼盲的状况下治疗,难上加难。”林以南皱眉,“如今她已经肯醒来,有‘噬金’,定又不能是中毒。”
“若她知道,愿意配合,你有信心能治好吗?”皇帝问。她那一双凤目,再见不得光,总是不忍,便是毁了一半的风月。
“我……”
“格格醒了,一直在闹!”李德全在门口通报,三人立马赶过去。
她站在床上跺脚:“掌灯,我让你们掌灯!”
“欢儿。”沈星辉最先迎上去,“她们在点,等等。殿宇太大,总不会一下就亮了。”
承欢这才安静下来,坐了下来,赌气道:“干脆不点好了,每次醒来都是漆黑一片,来,拿块黑布把我的眼睛蒙上,便是掌了灯,我也看不到了。”
“好了,别生气。”沈星辉抱着她安抚,试探地问,“若是果真盲了呢?”
“那就把眼珠子挖了算了。”承欢回答地极快,听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笑道,“怕什么?我又没瞎。我这么说是因为眼睛本来就是用来视物的嘛,若是瞎了,光生这一双凤目要她做什么,摆着好看?那不是美了别人,伤了自己,我才不要。”
沈星辉忍痛笑出来,拧她的鼻:“就你贫嘴。”
承欢抓住他的手,嘟起嘴来:“困了。”
“那就睡吧。”暗暗地松了一口气,扶了她睡下。
她抓了他的手,轻笑:“三哥哥成夜猫子了,这样暗,还能立即找到我。别走了,最近好累,醒了一会就要睡。每次都说……不上……几句话。”最后几个字,已经轻不可闻。
三人松了一口气,方才那些话,听了让人心惊。竟然说出那般的话,如今,再没有胆量让她知道眼盲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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