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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演义》第十六节壁立千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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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汉川一进来就气呼呼的说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周中华忙问就竟出了什么事情。

伍汉骏一番解释,原来那几个被学堂赶走的“名师”,竟然是怀恨在心。他们离开学堂之后,便商议要报这“羞辱”之仇。他们得知伍汉骏和周中华曾和著了三本书,于是便四处寻找。这些书籍此时已经刊印发行,在江、浙、上海一带广为流传。不甚费力,他们便寻到了这些书籍。

他们本就是别有用心,有心挑刺,这一番阅读,真被他们看出不少问题来。

《列国论》的内容倒也罢了,这《中华论》和《富国强民策》之中委实有不少惊世骇俗之言论。尤其是“民主”、“科学”之议,“经济”、“教育”之法,简直是“颠覆了纲常”、“败坏了礼教”,“有违圣人之道”,这还了得。

捧着这三本书,这几人如获至宝。于是联系了一帮迂腐的儒生,礼教的卫士,又找了一些在籍的官员,当地的乡绅。将这“蛊惑人心”的书籍、“拐卖儿童”的学堂,诸般事宜,添油加醋,乱说一通。官员乡绅中有几个以理学、忠介自居的,立时便发作起来,大骂周中华之流为名教的叛徒,洋人的走狗。于是众人相约于近日到学堂理论。

今日一早,约有两百余人聚集在学堂门口,鼓噪喧嚣,散发禀帖。若不是伍汉川紧急从“永和行”和家中调来不少工人和护院,紧紧守住门口,这一群人就要冲进学堂,“解救被拐卖的儿童”。

那被开革的几个“名师”见学堂防守甚严,便唆使众人来找周中华兴师问罪。眼见大队人马直奔周府而去,留下谢泽和伍汉峰守在学堂,伍汉川、伍汉骏、严俊卿三人连忙前来报信。

周福哭丧着脸道:“少爷,那些人叫嚷要少爷出去理论,如果少爷不出去,他们就要放火烧了咱们的家。”

伍汉骏长叹道:“原以为朝廷不纳忠言,便在此办学,以图将来这些孩童能成为国之干城,兴我中华。不想这一番苦心都不能为世人所理解,如此苦苦相逼。天下之大,难道竟没有地方可容下我的一张书桌。”

伍汉川道:“三弟不必灰心,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些人愚昧已久,你又怎可指望一昔之变。来日方长,你我弟兄只要同心协力,何愁大事不成。”

周中华道:“二哥言之有理,三弟不要泄气。”

严俊卿道:“有理没理回头再说,眼下别人都要放火烧屋了,这可如何是好?”

周中华道:“他们既要我出去,我便出去和他们理论。”伍汉川道:“我们和你一起出去。”

伍汉灵道:“相公,我也和你们出去。”伍汉骏道:“妹子,这些人又如何容得你妇道人家抛头露面,你还是不要出去。”

周中华温言道:“你在家里等候,不用担心,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伍汉灵轻轻道:“你要多加小心。”周中华点点头,脸色平和,目光温柔,说道:“我知道了。”

门外的人本来一直在高声叫嚷,一见四人从内出来,稍微安静了片刻,立时又鼓噪起来。

周中华本想与他们理论,只是这些个人“全无组织和纪律”,你言我语,乱成一片。内中有个老乡绅,实在忍受不住,走上台阶,将拐杖挥舞数下,竭力喊了几声, 人群中有人高声喝喊,“我们听一听赵老太爷说些什么”。

赵老太爷颤颤巍巍,站在台阶之上,身材实在是“弱不禁风”。他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请问哪两位是《中华论》和《富国强民策》的撰写之人。”

周中华挺身站到伍汉骏身前,答道:“在下便是。老丈有何吩咐。”

赵老太爷上下打量,看见是一个年纪和他孙辈相差无几的年轻人,摇头叹道:“小小年纪,不好好读圣贤之书,偏偏要写什么异端邪说,离经叛道,你究竟意欲何为?”

周中华不卑不亢的问道:“在下所写的书中,有何异端邪说?又是怎样离经叛道?还请指教。”

赵老太爷道:“当今天子圣明,尊崇孔孟,孝义治国。可是你们偏偏要推选什么民意代表,选举领导之人。如此一来,置皇上于何地?败坏纲常,无以为甚。放着四书五经不学,反要学习洋人的异端邪说,不想着参加科举,学习那些物理、化学又有何用?你们还要兴办工厂。我来问你,我天朝上国,向来男耕女织,各司其业,治安之本,不外乎此。兴办工厂,岂不是要坏我千年以来的耕作之法?工厂一开,与民争利,百姓生计何存?你们所言的开矿修路,必将震动地脉,破坏风水。如此以商抑农,国本何存?”老太爷越说越激动,到了后来,竟是连连咳嗽,喘息不已。

这时,一个在籍姓鲁的官员走上前来,他搀扶着赵老太爷,接着说道:“我看你们这些人,拐卖儿童,学说洋话,奇淫技巧,蛊惑人心。你们简直是罔顾礼义廉耻,背弃天道人心,用洋夷之术变乱我华夏上国。败坏人心,祸国殃民。”

又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儒生上前说道:“立国之道,尚礼义而不论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而不在技艺。你们专一依据洋书,心术不正,实为小人之尤。”

如此轮番轰炸,伍汉骏几乎要晕厥过去。周中华暗想,今日的场面足可以与文化大革命相比,这会儿还是文攻,只怕待会儿就会变成武斗了。

伍汉川气愤填膺,便要与他们理论。周中华一把将他拉住,低声道:“二哥少安毋躁,你照看好三弟,一切由中华来对应。”

周中华待等人群稍微安静些后,高声说道:“各位师长、前辈,可否听在下一言。”

那赵老太爷又挥舞拐杖,鲁姓官员也大声喝止,众人这才停止“攻击”,安静下来。

周中华道:“在下书中所言,办学所倡,无非‘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八个字尔。在下虽年轻糊涂,但尚不敢有违圣人之道。想那上古三代,以至尧舜之治,俱都是举贤让能,在下也不过是古为今用,略加变通尔。昔日黄帝造指南车,以之大破蚩尤;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称雄于七国;诸葛亮造木牛流马,匡扶汉室正统;明之郑和,造宝船出洋,始能威加四海,各国来朝。这些都是技巧之能,学习之道。在下以为,技艺之法,在乎于心,西洋之术,亦可为我所用。至于兴办工厂,也是合乎圣人之道。兴办工厂,朝廷可以从中获得厘税,充实国库,国用足,则军备亦可足,外国方不敢欺凌于我。百姓在工厂之中,以劳动获取报酬,少者可以养家糊口,多者可以丰衣美食,百姓庶可以安居乐业。如此为国谋利,且又兼济苍生,岂不正是圣人之道?”

这一番理论,只说得这一群人张口结舌,虽然内心认为周中华是在狡辩,可是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尤其是周中华句句以古人为先,事事谈圣人之道,简直狡猾的一塌糊涂。

众人纷纷交头接耳,嗡嗡之声,好似一群无头的苍蝇。其中那被开革的一个老师大声叫道:“那你拐卖儿童也是圣人之道吗?”众人听他一说,如同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纷纷斥骂起来。

周中华将收养孤儿,招收贫苦学童之事一一说明。无奈此时众人已经丧失理智,无人听他解释。

鲁姓官员高声叫道:“我们去道台衙门告他,让道台大人查封他的学堂,抓捕他们入狱。”众人齐声呼应,又有人喊叫:“把他们拉去,不要让他们跑了。”话音刚落,就有几十人上来拖拉周中华等人。此时此情,周中华也无可奈何。不由得他们做主,几乎是被一路拖拽而行,片刻之间就到了道台衙门。

上海道台麟桂是个旗人,本是个昏庸无能之辈,平日但有风吹草动,便要吓得颂念“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如今听说一大群人闹到衙门,竟不敢出面理事,几个乡绅硬是进去把他拖了出来。敲起堂鼓,喝起堂威,一帮参次不齐的衙差,一个糊涂混蛋的老爷,惊堂木拍得震天响,倒也煞有其事。

一群举人乡绅、在籍官员,不等麟桂问话,便你言我语,叽叽喳喳,无非是要麟桂“解救儿童,惩办凶顽”。

麟桂好不容易才听明白是什么意思,于是问道:“堂下那个是周中华?”周中华上前答道:“草民就是。”麟桂道:“众人告你种种不法之事,是真是假,你要从实招来。”周中华回答道:“他们所告之事,都是凭空想象,绝无此事。请老爷明察。”麟桂见他不招认,便要准备进入正常程序——刑讯逼供。

正准备说“不用大刑,量你不招,来呀,给他用刑”,衙门里的师爷走上前来,附在麟桂的耳旁,悄悄禀告。却是两位四品候补道员,严寿昌和伍汉峰联袂来访,并有礼金奉上,如今人正在后堂用茶。

师爷细细说明,这堂上四个被告之中,严俊卿既是严寿昌的儿子,还是伍汉峰的妹婿。伍汉川、伍汉骏也都是伍汉峰的弟弟。周中华则是伍家的东床快婿。无论如何,要请老爷多多关照。

这一下子,麟桂如同川剧的变脸一般,立刻由暴风骤雨转为晴空万里。笑嘻嘻的说道:“几位公子都是读书明理之人,料想不会做此卑鄙无行之举。”乡绅们一听,顿时乱了营。赵老太爷和鲁姓官员都厉声斥责麟桂是糊涂混蛋,麟桂则是笑脸相赔,涎颜以对。

堂下的几个“名师”一阵商量,竟然呼喊起口号来。“拐卖儿童,天理不容。包庇奸党,麟桂混蛋。”麟桂声色俱厉,众人竟是全不理会。堂上闹哄哄,乱纷纷,个个慷慨激昂,口沫乱飞。

麟桂无奈,将惊堂木重重敲击,喝道:“你们都说他们拐卖儿童,可有证据证明?”

“我有证据证明。”一声宏亮的回答,从堂口处传来。

众人纷纷让路,以便这“有证据之人”能上前指证。

只见走上来三人,俱都是青衣小帽。前面一人约摸二十来岁,为后面两人开道引路。后面两人,都已经是六旬左右年纪。一人偏瘦,却是精干有神。另一人,体态微胖,方面大耳,须发斑白,虽一脸富贵之气,却似有满面风霜,掩盖不了一股憔悴之色。

人群中有相识的,叫喊起来,“墨深先生,这一位不就是墨深先生吗?”那偏瘦的老者正是魏源、魏墨深。他含笑点头,挥手招呼。那微胖的老者,众人多不相识,纷纷猜测,此人是谁。

“是你吗?”那赵老太爷突然叫道:“少穆,真是你吗?”那人见赵老太爷在此,忙走上前,紧握其手,答道:“正是则徐,绍翁向来可好,我们有十年多未曾见面了。”

麟桂见到此人,连忙下座,走到近处,请安施礼。“下官麟桂,给大人请安。”

众人之中有人惊叫,“他是林则徐,林大人。”

此人正是林则徐。他于道光二十七年升任云贵总督。道光二十九年,林则徐以办理云南“回务”有功,得旨加封为太子太保,并赏给花翎。此后他的妻子病故,林则徐自己也病情加剧,于是奏请朝廷,准其开缺回乡调治。道光帝下旨准予病免。

林则徐卸任后,尤记得好友魏源所嘱托的为《海国图志》及《中华论》、《列国论》、《富国强民策》作序之事,又因与魏源也有多年未见,于是从广州由水路来上海。到了上海刚刚找到魏源,便得知发生了众人冲击新办学堂之事,两人便急急寻来。一路之上,魏源将周中华的所作所为约略说了一番。言辞之中,很是称赞这几个年轻人。认为他们头脑清醒,视野开阔,立论独特,见解卓绝,虽身处朝堂之外,可是极为关心民生富裕和社稷安危等大政,行事光明磊落,一心为国为民。

麟桂虽是上海道台,可毕竟不过是个四品官儿。林则徐得封太子太保,那是从一品的高官,所以麟桂见了林则徐赶忙跪拜请安,口称下官。

众人见林则徐突然现身此间,无不惊讶诧异。林则徐因禁烟之事,从此扬名,天下景从。无论士农工商,官员缙绅,都对他钦佩敬仰。其“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之句也广为流传。如今一代范臣,就在眼前,每个人的心中都是泛起波澜。

赵老太爷十多年前与林则徐曾经共事,此事他时常向人提起,颇是引以为荣。今日林则徐还将他认了出来,老爷子已经是感激涕零,浑身颤抖。

鲁姓的官员也上前请安道:“大人在上,下官给您请安。下官姓鲁,原任刑部郎中,如今丁忧在籍。”

林则徐扶着赵老太爷,笑道:“各位免礼。皇上天恩,已准我回籍养病,老朽如今已是无官之人。”

鲁郎中道:“下官方才好似听到老大人说起,有证据证明这些奸人的不法之举,还请老大人明示。”

林则徐轻轻放开赵老太爷,径直走到周中华身边站定,目光如炬,细细打量这个年轻人。周中华自林则徐进来之后,便为之所震惊。心中便似连响若干个霹雳,轰隆有声。不自禁的就想上前跪拜行礼,只是激动得双腿发软,移不动步。

林则徐见这个年轻人,虽然此时处境不利,可是依然凛然而立,毫无惧色,心中也是暗自称道。他却不知,周中华此时其实是被他本人给震蒙了。

林则徐微微一笑,说道:“老朽不才,也曾收了几个门生。这位周中华君,便是老朽颇为喜爱的一个。他兴办学堂之事,俱都曾经告知老朽。老朽敢为他证明、担保,绝无半点不法之事,拐卖儿童之说,实在是捕风捉影,不实之词。”

周中华一听,愣在那里,实在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魏源走到他的身边,用手轻拉周中华的衣袖,颔首示意。周中华本是个聪明至极之人,立时便晓其中奥妙。周中华转到林则徐面前,跪拜在地,朗声说道:“门生周中华,叩见恩师。恩师万福金安。”

在场众人都鸦雀无声,谁都万万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戏剧性”的变化。麟桂见事有转机,连忙咳嗽一声,说道:“既有林大人为周中华等人作证担保,你等可还有什么意见?”

赵老太爷蹒跚上前,说道:“既是少穆的门生,想来必不是奸邪之徒。此事就此作罢。”那鲁郎中也谄颜媚笑道:“实在不知这位公子是老大人的门生,一场误会,一场误会。”

麟桂走回座位,一拍堂木。“周中华等并无不法之事,本官判定,当堂释放,各自回家。退堂,大家都散了吧。”

赵老太爷、麟桂,甚至那鲁郎中都盛情相邀林则徐。林则徐一一婉言谢绝。于是众人人散去,那几个“名师”也灰溜溜的离开衙门,心中不免将周中华等人万般诅咒。

周中华请林则徐到府上歇息,林则徐和魏源相视一笑,答道:“就去你府上吧。”

众人一出衙门,便见伍汉灵等在门口。原来伍汉灵听闻相公和兄长等人被“抓”到衙门,还上了公堂,早已吓坏。此后伍元文派家人来报,说是大哥和严寿昌老爷都已经去了衙门,料想无妨。伍汉灵仍不放心,亲自寻来,才到衙门门口,便听说夫婿和兄长已然无事。于是在此等候。

众人来到周府,坐定奉茶。周中华又走到林则徐面前,双膝跪地,俯首磕头,说道:“晚生多谢林大人仗义相救。”魏源在旁假意斥道:“你这是如何说话。方才你不是以‘恩师’相称少穆,怎么又改口了。难道林大人还担当不了你的‘恩师’吗?”

周中华恍然大悟,连连磕头:“恩师在上,门生给恩师磕头。门生愚昧之极,恩师海涵。”

林则徐哈哈大笑,说道:“墨深兄果然足智多谋,你这一招板上敲钉,是叫我无可推托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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