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安殿是在我登基后的第二个月修建完成的，宫人来报时，我刚刚下了朝，正坐在奉先殿中的书桌前，翻开着堆积如山的奏章。黄河水患的事情刚刚得以解决，西北边疆便又发生了战乱，镇守边疆的先锋元帅送来八百里加急军报，朝堂上有关增援兵力的奏章写了整整十页。

素滟正在斟茶，然后来报的宫人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道：“启禀陛下，承安殿已经修缮完毕。”

闻言，我一愣，拿着毛笔的手便是一顿，硬生生地在奏章上划下浓墨一点，黑乎乎的，看上去颇不雅观，半响喃喃自语道：“这么快啊。”素滟听到了我的喃喃自语，便道：“陛下怕是忘了，当初公主府修缮也便只是用了两个多月而已。”

于是我回过神来，将毛笔放下，站了起来。外头已是一连几天的阴天，天空昏沉沉的，压抑地宛若是要让人喘不过气来。素滟忙俯身去收拾书桌上摊开的奏章，一一码好。

“不如去瞧瞧吧。”我如是道，也不管素滟和来报的宫人究竟有没有听到，便抬腿往殿外走去。崔谨全不在，倒是小福贵守在外头，瞧见我出来，弯腰弓背地凑上前。

“陛下可是要去哪里？”他的眼弯成了月牙儿，似是碰到了什么大喜事一般。看到他这个模样，连带着我的心情也莫名地好了起来。

我伸手拍了拍他的头，笑道：“听说承安殿修好了，你不如陪朕一道去瞧瞧吧。”于是小福贵欢天喜地地应了一声，眼角都挤出了几丝笑纹来。

素滟在后头一路小跑跟了上来，我领着小福贵已是下了奉先殿前的石阶，她几乎是有些脚步踉跄地在后头追着。“陛下。”小福贵眼尖地瞧见了，便叫了我一声，待我转身，正好瞧见素滟不顾形象地跑到了我跟前。

这倒是令人意外，我挑眉，素滟似是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合规矩，忙站得笔直，不过眨眼功夫，便又恢复了身为女官的端庄形象。我只笑，没有吭声，扶着小福贵的手上了停在石阶下的步撵。

空气略微有些凉，我闭上眼睛靠在了步撵上，迎面有丝丝冷风吹来，步撵稳稳地前进着，四周寂静极了。

等到了承安殿时，天上已经开始飘着零散的小雨，如同牛毛细针一般，落在脸上几乎无法察觉。

承安殿一如我的记忆中那般模样，仍是雕梁画栋，朱红大柱，盘旋着的金龙几乎快要腾云驾雾，飞向天际一般。我似乎都有一丝恍惚，就好像皇兄没有毒杀皇嫂，更没有同皇嫂一起消失在承安殿的漫天大火中。

殿前的石阶几乎都和从前一模一样，便连那石阶上雕刻的石龙背脊，幼时被我砸断了一个小角都仍在。我缓缓地往上走，素滟和小福贵低眉温顺地跟在我的身后。

我在殿门前顿了脚步，高大的殿门半敞开，里头有隐约的声音传出，模糊至极，甚至都听不大真切。小福贵忽的轻声叫道：“是崔公公。”

于是我眯了眼睛瞧去，半掩着的殿门中，有一抹深蓝色的影子若隐若现。许是昨夜睡得晚了，眼睛甚是酸乏，倒是怎么都看不太清楚。于是我眨了眨眼，抬腿就迈进承安殿内。

大抵是因为新修缮好的关系，空气里还弥漫着木头的气息，承安殿一如既往地空阔。里头的书桌前跪了一个小人，崔谨全果真便伏在那小人的身侧，不晓得在低语什么。

殿内昏沉，背后微亮的光照射了进来，我的耳边传来隐隐的哭泣声。小福贵轻声道：“陛下，是小王爷。”

闳儿？我微微有些意外，自从我登基以后，原本偶尔还会到宫中腻着我的闳儿已是许久没来过来。乍然一瞧，我只觉得他似是变化颇多，好像长高了些许。

听到身后的响声，闳儿蓦地转过头，一张小脸上满是鼻涕眼泪，眼睛通红，看起来可怜兮兮。崔谨全也微微抬起了头，瞧见了我，只处变不惊地又将头叩在地上道：“奴才给陛下请安了。”

我抬了抬手，闳儿似是恍然大悟过来，哽咽着声音叫我：“叔父。”鼻音厚重。我登时只感到心疼，踱步到他面前，蹲下身，将他揽进怀里。

于是闳儿便靠在我的怀里低声抽噎，身子一颤一颤。我自是十分疼惜他的，闳儿微凉的手隔着薄绸向我颈间袭来一阵阵的冰冷，他今日着了一件玄色的锦袍，如今早已经是皱巴巴地一团，他只哽咽了声音问我：“叔父，父皇是不是不会再回来了？”

一时间，我噤了声，连带着手一僵。那日黄兄环抱着皇嫂，慷慨没于一片火海之中的场景便这样毫无预兆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我似是又听见了皇嫂声嘶力竭地叫着，“策安，你负我。”

眼泪掉落，顺着闳儿细嫩的脖颈往下滑，他仍是哭得浑身颤抖，“叔父，先生都告诉我了！”他忽道，然后一把将我推开。可终究不过一个幼齿孩童，力气全无，宛若只是棉花般地轻触，我却顺势跌坐在地。

于是衣摆飞扬，腰间拴着的玉佩硌住了手，素滟几乎是一个箭步地冲到我的身侧，跪了下来，慌忙伸手来扶我，“陛下。”她惊慌失措地叫着我，纤长的手指扶住我的胳膊，闳儿一张小脸在我眼中哭得模糊不清。

至今我都还记得，去年年初父皇驾崩，母亲殉情的那日。大钟整整敲了九下，哀嚎声自深宫后院的每一个角落响起，天气晴空万里无云，暖煦的阳光懒散地洒下，驸马拉着我飞快地穿过宫门，于是有宫人小跑踉跄过来，悲声叫道：“殿下，陛下没了，娘娘没了。”

那一刻，惊慌恐惧几乎是扑面而来，我顿了脚步，险些被驸马拉倒在地，他转过身一手将我揽住，我只从他怀中滑落，跌坐在地上，心里不断地发慌难受，又好似有一口气噎在那里无法动弹。

最后，驸马轻声对我道：“阿婠，哭吧，求你了，哭出来吧。”我哭了出来，声音呜咽，好似绝望时发出的最后声响。

承安殿内静了下来，闳儿跑没了影，素滟将我扶起，原本守在殿外的宫人皆跟在崔谨全同小福贵身后齐刷刷地跪在了地上，几乎是俯身叩首。我闭了眼，掌心被玉佩硌得乌青，传来一阵又一阵的酸胀感。

我问素滟：“什么时辰了？”

素颜低下头，“陛下，已经午时三刻了。”于是我又睁开眼，微仰了头。殿门大开，有一缕黄金般的亮光透了进来，乌云散去，已然是一个大好天气。我抬脚往外走去，素滟抬头欲言又止地叫我，“陛下。”我却只朝她微微摆了摆手，她便紧跟了我的脚步，悄然回头看了崔谨全一眼，便是裙摆轻晃，走出了承安殿。

我在殿前石台上住了脚，伸出手掌轻展，柔和的光透过指缝轻洒落地，我却蓦地涌上一星半点儿的伤感来。崔谨全悄无声息地上前问我：“陛下，是直接回奉先殿吗？”

将手掌收回拢在广袖之下，我轻笑出声：“去御书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