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墨是霍宜的老师，却从来没有真正看透过他。

霍宜和霍融，一个带着人族去攻打异族只剩下老弱妇孺的家园，一个拼尽全力掩盖了自家兄长的痕迹，欺瞒了流墨的耳目的同时，也架空了他的权利。

就算他说的再漂亮，算计就是算计，他从一开始接近流墨，就是不安好心。

外面厮杀声不断。

流墨走在通往地牢长长的石阶上，心底一沉再沉。

他很明白，像霍宜这样心机深沉的人，既然好不容易把异族人一网打尽，自然会斩草不留根。

异族剩下的人，活不过明日。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使流墨现在被架空了，他还是有自己的人忠心死士的。

拼尽全力，也要为异族留下一点后裔，哪怕只有一点。

终于走到尽头，他满心以为自己会受到谴责，甚至已经硬下心肠，准备迎接一切的责备时，他听到有一名异族虚弱地问他。

“流墨，封瑜真的没了吗？”

流墨咬紧了牙关，才不让那一丝的酸意泄露，让人看见自己软弱的一面。

他闭上眼，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是啊。没了。什么都没了。

他也不想信，可他去了，那里什么也没有了，他找不到那个美丽的岛屿了，也找不到那个记挂在心底的人了。

如果可以，流墨真想和竹石一起沉没在那永无止尽的海底深渊，这样，那个人就不会感到寂寞与寒冷了吧……

可他的消息，足足迟了半个月。

他什么也没做到，甚至在那个人生命的最后，他的族人还给他带来了极近灭顶的灾祸。

流墨甚至不敢想，那个人会不会误会自己，带着对他极致的恨意死去。

他睁眼开，看向眼前所剩无几的异族人，他在异族人格外平静的目光下，解开了所有人的束缚，而后缓缓地，解下了腰间的佩剑，跪在了地上，“是我人族对不起你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还请各位，一定要逃出去。”

异族人来了好几千，眼下剩下的，竟只有数十人，他们目光呆滞，悲痛得无法言语，最后走出一名年纪稍长的领头，含泪扶起了他。

流墨抬起头，看到他目光中并无仇恨，怔了一怔。

“流墨，族长把我们托付给你，就是要我们把信任全权交托出去给你的意思，如今看来，我们的信任也没有白白托付。我们异族人虽愚笨，却也知道个好歹，你对我们异族的付出，我们都能看在眼里，又怎么会因为旁人来迁怒于你？”那名异族人温和地说。

谁说异族残暴排外？

流墨受重伤垂死，意外被异族的少主捡了回去，以神奇的手段救了他一命。

在他不能动弹的时候，是这些看似粗犷的异族人悉心照料的他，把他从鬼门关生生地抢了回来。

纵使灭族，就是再理智的人都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烽火燎原，又有多少无辜的人牵扯其中，可异族人，没有。

从小事看大。

异族人虽少，心却齐，这是流墨无数次感慨羡慕不来的。

而人族，繁衍生息远远超出异族，人族的数量更是异族的几百倍，几千倍，可人越是多，人心就越乱。

流墨只能改变一部分人，却没办法改变所有的人族。

他相信人族里一定也有能够真心接纳异族的人，可在天下千千万的人族里，又有多少没有与异族真正接触过，只听信片面之词，就连着恨上了这个种族。

三人成虎的故事自古从不短缺。

人言可畏。

这是一场舆论风暴。

流墨不得不说自己输了，输得如此彻底。

他深深地看了眼前的异族一眼，自责地露出痛苦的神情，“我对不起他，没有照顾好你们。”

那人失笑，“又不是孩子，还需要你来照顾？”

异族人繁衍艰难，多数人比较长寿，这人看着青壮，其实也有四十来岁了，他看着连三十都没到的流墨，目露慈和，怜惜道，“说起来，要说照顾，也当由我们这些长辈来照顾你。”

在他们眼里，流墨和自家少主的年纪所差无几，都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

可就是这两个在他们眼里还小的孩子，就担负起了那样沉重的担子，说起来都让他们自惭形秽。

那名异族拍拍流墨的肩膀，“别想太多，我知道你心中定然自责，但这不是你的责任，我相信少主定然也不会责怪你。否则，他又怎么会把我们交给你？”

流墨怔了怔。

一语惊醒梦中人。

其实他一直以为竹石对他有怨，可他从来没想过，如果竹石真的怨他，又怎么会如此信任地把族人托付给他？

他自认看透了一切，可从来没看透竹石对他的这层，所有人都能看清，却只有他自己睁着眼睛当了瞎子的带着深深信任的心意。

光是想想，就觉得自己真是猪狗不如。

流墨深吸一口气，神情恢复了以往的稳重，“谢谢。走。我带你们出去。”

那名异族小头领欣慰地勉强笑了笑，唇角才带起弧度，就被心底无法埋去的痛楚压了回去，他回头示意所有人跟上，就挺直着身板跟随在流墨的身后离去。

即使所有人的身上都带着或深或浅的伤痕，却没有一人痛呻出声。

外面乱成一团。

在一片打杀之中，有一声惊叫格外的清晰。

“流墨首领叛变了！”

“流墨首领成了异族的走狗！”

“流墨首领，您真的要舍弃我们，选择包庇这群残害了我们无数同胞的异族人吗？！”

“流墨首领！”

“……”

随着流墨的现身，现场的打斗都为之一静，变为了对流墨单方面的声讨。

在他们的眼中，铁证如山，亲眼看到这一幕，就是印证了谣言。流墨就是已经叛变了。

流墨从出手时就已经预料到了现在，可异族人没有，有的人甚至神情恍惚，一直仿佛在梦里，否则怎会一个回身，家园没了，他们回不去了。

然而这个一心想要庇佑他们的人，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被自己所深爱着的子民唾弃着，视为背叛者。